第21章 救人(1 / 2)

孫家在黃林支隊是“倒欠戶”,一家子就孫光宗兩口子和他的傻子弟弟出工。孫光宗有氣無力,時不時酒癮上頭;老婆雖然肯乾,但身體單薄做不得重活;孫耀祖倒是力氣牛一樣大,可惜是個傻的。一個全勞力滿打滿算出勤一日10工分,他們家三個大人攏總一日隻能賺一份半17工分,還不是日日都有。

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不算,一家子七口人張嘴要吃穿,一年下來口糧吃得精光,還要倒欠隊裡錢糧。孫光宗又有酒癮,三天兩頭就算沒飯吃都要借錢沽點燒酒來喝,負債累累。能伸手借錢的親友老早被他借得嚇怕,還錢是一個銅鈿沒有,躺地上爛命一條。

這一場火下來,孫家連鋪蓋都燒光了,孫光宗說沒錢,那倒是半分沒有虛假。

曹支書看看石河生,他雖然是大隊書記,但黃林村的一般事務還是要石河生這生產隊長作主。

石河生為難地望了一眼曹書記,悄悄把人拉到一邊,低聲道:“曹書記,儂也曉得,阿拉隊裡積存不多,今年又特彆困難,還要備春荒。孫家這爛底子,欠的賬一筆都沒還清過,再貼鈔票……”

他向來聲音旺亮,難得這樣壓著嗓子說話,很是難受,頓了一下,又道:“再說,這到底是孫家家務事,鬨得凶了,其隻會更下狠手,要麼索性把拖油瓶丟出來……到時誰養?”

石河生說這話心裡也憋屈,但世情如此。

年景不好,國家也困難,各家各戶糊自己家的嘴都累得半死,哪裡還有多餘的善心再養個不相乾的孩子?何況,孫家這隻拖油瓶看著也不像是什麼善類,平日裡看人就陰惻惻,像是山林裡的惡狼,誰知道會不會被他反咬一口?

說話間,孫光宗那裡又鬨了起來,卻是幾個隊裡的婦女看著拖油瓶的慘狀不忍心,多數落了幾句,孫婆子跳了起來,指著人家鼻子尖聲罵:“儂介好心,儂出銅鈿醫,儂拖回去養!養個白眼狼,把儂一家子連皮連骨吃掉!”

連哭帶罵,又顛又叫,來來回回的咒罵,無非就是幾句,拖油瓶是個白眼狼,吃了她家的米,還要燒掉孫家的屋,和他娘一樣都是討債鬼!打死活該,想要孫家出錢給這白眼狼醫,死都不用想。誰家要養,不管死活拖了養去,反正孫家是不會養這祖宗了。

眼見火已經救滅,看熱鬨也沒啥好看的,再留下去說不定哪家還要背隻拖油瓶上身,隊員們悄摸的都偷偷散了。自家肚皮都填不飽,哪裡有閒心去管孫家的汙糟事。

曹書記聽得直皺眉,看看快步走散的隊員,憋著氣讓石河生趕緊處置,總不能鬨出人命來。

石河生一瞪眼,拎起灘在地上爛泥一樣的孫光宗,怒喝道:“我不管你家有沒有錢,小孩放著不醫,是要其命啊!公社儂不肯送,那就在隊裡醫,費用從你家的工分口糧裡扣!”

他轉頭喊老酒伯,把孩子交給他,讓會計給報賬,“鐵螄螺”拿下眼鏡,揩去上頭的煙灰油汗,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孫光宗,看看地上人事不知的孩子,到底沒反對。

孫光宗也是債多不愁,欠隊裡的反正欠了也還不上,再多欠點也無所謂,開春分口糧總不能餓死他們一家子。他瘟雞一樣,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又纏著石隊長不放,說是一家子沒地方住,要隊裡救濟。孫婆子、劉翠芬和幾個孩子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又吵又鬨。

石河生被鬨得頭也大了,也不能看著隊裡這一家子睡野地凍死,隻得讓老酒伯整理一下風水廟,暫時讓他們一家擠擠,等他們把火場清理好再搬回去。

老酒伯和孫二傻用卸下來的門板抬了拖油瓶去風水廟,孫家一串老老小小,帶著從火場餘燼裡拾出的,一點勉強能用的東西,跌跌撞撞、眼淚鼻涕地跟在石隊長身後,走遠了。

餘下的眾人拖著疲累的身體,議論紛紛,也四下散去,各回各家,隻餘火場一片狼藉,寒風吹過,煙灰未儘。

“回去吧!”

老曹頭搖搖頭,歎息一聲,叫兒子、孫子收攏家什回家轉。

孫家這窩子當真是可憐又可恨,那個喬家的小孩也是可惜了的,被打折了腿又遭這場難,還不知日後如何。但是再可憐,如今這樣的光景,又有誰家平白無故肯養這麼個孩子?

曹富貴再三回頭,看著拖油瓶躺在門板上,隨著孫家瑟縮前行的身影,往村口風水廟遠去,他轉頭看看自家阿爺疲倦又蒼老的麵容,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開口,悶聲跟著回家。

男人們拖著灌鉛似的沉重雙腿走到家中,孩子們已經睡下,張氏和王柳枝急忙迎上來,看著他們平安無恙總算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王柳枝接過男人背上的木桶,連聲問長問短,被婆婆一聲喝,這才訕訕走開,奔到灶頭拿了熱水麵巾給他們擦洗一頭一臉的炭灰泥水。

張氏端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米湯,看著他們喝下,問了幾句。聽說沒出甚大事,她念了聲佛,忙趕著大大小小的男人家去困睡,明朝還要上工,再不歇息哪裡熬受得住?

夜深人靜,曹富貴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一閉眼,拖油瓶那雙恨意滔天,映著血與火的眼就仿佛出現在他麵前,死死瞪著他,又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恨透了世上的一切。恍恍惚惚的,曹富貴一時都分不清那雙絕望入骨的眼,是噩夢中的,還是今晚看到的。

“娘希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