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火起(1 / 2)

孫家的土屋在碎金溪南岸中段,靠近路邊的位置,雖然土屋是石基泥壘的,但為了加固泥牆,壘築時裡頭會摻許多稻草杆,再加上屋頂厚厚一層茅草,一旦著火,青白的濃煙滾滾而上,火勢雖然不大,樣子很是嚇人。

不管孫家的人有多討人厭,隊裡幾十戶人家,屋靠屋,牆疊牆,萬一火勢漫延開來,要出大事的,莊戶人家救水救火也不分人家。

老曹家留下兩個女人看家管小孩,老曹頭帶著兒子和大孫子,背了自家打水洗衣的木桶木盆,匆匆趕去救火。三人緊趕慢趕跑到孫家時,隊裡除了實在無法動彈的老弱和孩子,能脫開身的隊員個個都拿了自家的瓢盆木桶來,在石隊長的怒吼聲指派下,緊張地幫忙救火。曹支書年紀大了,吃不住煙火,退在邊上幫忙組織隊員。

孫家煙火滾滾的屋前,孫家婆子塌地坐著,披頭散發、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拍著泥地,尖聲哭號咒罵;孫光宗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盯著自家著火的柴屋,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老婆劉翠芬手腳發抖,跪在地上抱著女兒嗚嗚咽咽地哭著,渾身發顫,嘴裡喃喃念叨。

孫光宗的兒子和傻子阿弟在一旁跳腳,礙手礙腳又幫不上忙,被石隊長一巴掌撥到邊腳角落。

幸好著火的隻是孫家的柴屋灶間,發現的及時,火勢並未漫延。火燒火燎的,滾熱的煙灰夾在西北風裡呼呼四散,吹在人身上嗆得難受。

曹富貴弄了個水盆舀點水,意思意思朝著火潑了一記,然後躲在上風頭中氣十足地大喊:“鄉親們加把勁啊!救火要緊,多舀點水,莫偷懶!”

反正有這許多人忙著救火,火勢轉眼就能壓下去,少他一個出力出不了大事,多他一個鼓勁倒能多點力道。

路小,地方窄,曹富貴躲懶的地方在上風頭,煙少風小,離孫家這一窩子挺近,他摸摸下巴,覺著有點心神不定,好像有什麼事不太對勁。

一轉頭,正看見孫家的寶貝孫留根跳著腳罵罵咧咧,小小年紀臉上表情猙獰又凶殘。倒是孫光宗的弟弟孫耀祖,那個孫家二傻子,老大的個子擰著眉頭,瞪眼指著柴屋嗬嗬直叫:“油瓶,油瓶!”

曹富貴頓時一激靈,想起來了,他娘的,拖油瓶那小狼崽子呢?這小子平日裡不是正住柴屋的嗎?他立時蹦了起來,扯過孫二傻大聲喊道:“拖油瓶呢?喬應年,他人在哪?”

“柴屋,柴屋!油瓶在裡頭。”

二傻也急,好不容易有個願意聽他講話的人了,揪著曹富貴就不放。

富貴腦袋一懵,來不及撥開這又高又壯的二傻子,隻得高聲衝著對麵的曹支書吼:“三阿爺,還有人在柴屋裡,拖油瓶沒跑出來!”

曹偉岩聽這話一驚,忙喊人查看,但柴屋是火頭,燒得正凶,哪裡進得去人?他又急又惱,讓人把孫光宗拖過來問話。這下孫婆子急了,嗷一聲從地上躥起來,又撕又打地撒潑,滿口汙言穢語,死命護著兒子不讓人拉。

“拉我兒子作甚?個黑心肝的小畜生,燒死也活該,偷糧放火,隻差殺人咧!唔爹娘教訓個瘟生,下十八層地獄油炸炸還欠夠……”

她聲音尖利,在夜裡嘶聲咒罵,一頭花白的頭發隨著寒風披拂,明滅的火光下,黑灰和著眼淚鼻涕糊在皺紋密布的乾瘦臉上,顯得可笑又格外淒厲。

附近幫忙的隊員聽她這樣喊著,手上都不由慢下來,竊竊私語。

孫家婆子平日是不太會做人,刻薄自私,拖油瓶在她家也就是餓不死,過得比以前地主家的長工都苦。如今遭報應了,連屋子都讓那拖油瓶點了,真是不知哪世造的孽,冤家聚頭。不過話說回來,小小年紀敢搶糧放火,真不是什麼善類,如今也不知還有命沒命。

曹支書惱了,瞪眼厲聲喝道:“鬨什麼?火燒屋梁了,孩子人在哪兒?你還想鬨出人命來,讓老嚴把你們都抓起來送公社,吃顆花生米才肯安心是吧?”

孫婆子聽著嚴殺頭的名字渾身一抖,總算安分下來,嘴裡喃喃咒罵著“討債鬼”、“早死早超生”,到底不敢再鬨了。

孫光宗站在曹支書麵前,整個人萎了下去,蹲在泥地上,打著酒嗝結結巴巴地說:“人,人在,在屋裡頭。個白,白眼狼,點了我家屋子,燒死也活該!白,白費糧,糧食養他了!”

“你!”

曹支書氣得仰倒,看著這樣的火頭也沒辦法。隻能看著孫家這一窩子哭的哭,罵的罵,傻的傻,淒淒慘慘偏又讓人恨得咬牙。

曹富貴聽著孫光宗這酒鬼的刻薄話,心裡一沉,拖油瓶真的就這麼燒死了?明明,明明這小子在夢裡活得很長久,在饑荒年頭還跑到他家裡頭找扳指,後來才有了孫家著火的事,那也沒燒死他,這小子命硬得很,瘸著腿都沒餓死,還在花花世界混出頭了。

怎麼可能突然就死了?孫家這場火更是蹊蹺,似乎比夢裡提前了許多,莫非就是因為自己的作為和夢裡的不一樣了?

他總是不肯相信,那麼個餓得半死都要跳起來咬人的狼崽子,就會這麼輕易沒了一條活生生的小命。

曹富貴喉嚨裡像是哽了點什麼,心頭鬱鬱,到底還是不甘心,遠遠沿著孫家那幾間快燒光的柴草屋、灶間逡巡,嗆到寒風煙灰,眼淚都咳了出來。這樣子一看,屋裡就算有人,除非是孫大聖下凡,否則那是鐵定燒成灰灰了。

歎口氣,抹了眼淚鼻涕,念了聲罪過,曹富貴搖搖頭轉身要走,腳杆突然絆到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