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6 隔山隔海。(1 / 2)

夜雨忽至 夏諾多吉 14383 字 6個月前

16.

這夜風很大, 氣溫低得像是要一夜入冬。

淩晨四點,天還沒亮。喬言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回喬家生活的這一周,她認認真真地做了很多準備工作, 也做足了某項心理建設。

昨天晚上, 她最後一次坐在書桌前,翻看她小時候的相冊, 照片上但凡有周慧寧的,都已經被蘇霽藏了起來,現在整本影集,隻剩她的單人照和少數幾張她跟喬安誠的合照。

某張照片上, 小小的喬小雨依偎在爸爸的懷裡,小手摸著爸爸的眼鏡框,笑眼像月牙。

這些年周慧寧一直在外地工作,她跟爸爸相依為命,幾乎無話不談。弟弟出生前,爸爸還會因為忘記她的年紀仍給她買小碎花和小星星的發夾,但弟弟出生後, 她好像就沒有了爸爸。

最終她一張照片也沒帶走。收拾書包時, 她把蘇杭刻的印章、江舟笛買給她的頭繩和章程送給她的鑰匙扣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踏出這間住了十四年的臥室, 喬言把童年和少年的自己徹底丟在身後。

從還會尿褲子的兩歲半到懂得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滋味的十六歲半,從懵懂無知到乖巧懂事,從喬小雨到喬言……

承載了她成長的這間屋子,將封存她全部的痛苦。

走出家門, 出了樓棟, 喬言抬頭看了眼蘇杭臥室的方向。她的目光隻停留一秒鐘就撤回,她害怕多看一秒,她堅硬的殼就會頃刻間碎掉。

她沒有告彆, 她害怕告彆。

很快會再相見,她想,笑臉一定比眼淚好看。

家屬院通往教學區的路一片漆黑。小時候的夏天夜晚,他們四個人常常在這裡玩捉迷藏,章程膽子大,總愛往無人的教學樓裡藏。喬言膽小,永遠藏在樹叢後或者乒乓球台下。

這是喬言頭一回一個人走這條夜路,她卻一點也不畏懼。她知道,眼前的黑暗是通往光明的,風再大再冷,天一亮,今天仍會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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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後,風停了。

早自習之前,學校的公告欄前圍滿了人——

“是喬言寫的。”

“天呐,她是不是抑鬱了,看的我好想哭。”

“可是她爸不是老師嗎?為什麼會這樣對她?”

“哎,搞不懂。所以她這是離家出走了?”

學生們比老師到得早,圍觀的人散了一波又一波之後,才有人通知喬安誠,說他女兒喬言在公告欄的玻璃上貼了一份“討伐書”。

喬安誠今早不用上早自習,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正在給幼子換尿布。他握著手機茫然地問:“討伐書?寫了什麼?”

打電話給他的老師比他要著急多了,“喬老師,你們家喬言現在人不在教室,她應該是離家出走了,你趕緊去找找吧。”

離家出走……

原來這才是重點。

喬安誠好似幡然醒悟,即刻放下兒子,衝出了屋子。

蘇杭、江舟笛和章程趕到公告欄前時,圍觀的人都已經散了。被形容成“喬言的討伐書”的這張信紙,被學校領導撕了下來。

但有同學拍了照片,已經在班級□□群裡快速傳閱。他們三個都看見了。

喬言說她透不過氣來了。被誤解、被汙蔑、被大人們用言語施暴,以至於讓她不再喜歡這個世界。但她不會放棄自己,她隻是想逃,她還會重新找到健康樂觀的心理,繼續向上生長。她希望跟她有一樣遭遇的同學,也千萬不要困住自己。

她還說,既然她已經被定義為一個有心機的壞女孩,那不妨坐實這個罪名。她寫下這封信,就是為了報複壞人,她要讓那些欺負她的人都被定罪,都被譴責,讓他們體會跟她同樣的痛苦。

最後,她跟關愛過她的老師和同學們道感謝、說再見。

蘇杭想象了一下坐在書桌前,流著眼淚寫這封信的喬小雨。在風平浪靜的這一周裡,她獨自一人經曆了一場海嘯。

蘇杭頓悟,那天晚上她為什麼非要回來,她隻有從這個家離開,才能讓眾人知道,是這個家帶給她絕望,是這個家逼她離開。

他的喬小雨,從一個紮著羊角辮、屁顛屁顛跟他後麵敢“蘇杭哥哥”的小姑娘,長成了擁有一身刺、懂得以牙還牙的倔強少女。

可她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報複而感到暢快,她的信,割斷的是她心中的父女情。

她這一走,這個家屬院,這些小夥伴,從此都將存活在她的回憶裡。

十六歲的喬言像一隻向南遷徙的候鳥,不回頭,築新巢,獲新生。不同的是,她再也不會回到寒冷地帶。

蘇杭希望她往後的時光都在溫暖中渡過,再見麵,能看見她盛大而燦爛的笑容。

這一次,章程不再聒噪,但他很囉嗦,他不停地說:“我們去找小雨吧。”

他說了起碼有二十遍,江舟笛聽煩了,一拳打在他身上,“她走了,解脫了,你懂不懂?”

章程跟江舟笛吵起來,“那我們怎麼辦?她不在了,以後我們跟誰玩?她以後又跟誰玩?”

“你就知道玩嗎?十七歲了,章程,我們十七歲了!”江舟笛哭了。

章程微微怔住,過了好一會兒,他大夢初醒般地點點頭:“是呢,都十七了,長大了。那我好好學習吧,我要跟小雨去一個地方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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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蘇杭沒有去上早自習,他坐在操場的看台上,看著火車站和機場的方向發呆。

喬言給他發來一條短信——

我現在很安全,放心吧。我會努力長大,你也要好好的,要比我更快長大。打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蘇杭要永遠跟喬言在一起。

他握緊手機,感覺身體裡正塌掉一個過去的自己。往後,沒有喬小雨的蘇杭,唯一的期盼,就是成長。

快速地、良性地成長。

再見,喬小雨。

再見,蘇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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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誠找了喬言一整天,周家、網吧、遊戲廳……急得毫無頭緒。

等他靜下來,回到家中,他忽然意識到,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在著急。蘇霽像往常一樣在逗兒子玩,兩位長輩各司其職,扮演著慈祥的外公和外婆。

關於喬言離家出走這件事,受傷的隻有他自己。

蘇霽見喬安誠失神地站在門口,收了笑容,紅了眼睛:“那你要怎麼辦?日子不過了?她回來後我對她怎麼樣你心裡清楚,你彆覺得她這樣走了有多可憐,她是去找她媽了,她不是從此以後就沒人管了。而我們呢?我們一家人都要活在外人的指責中,你是虛偽的父親,我是惡毒的後媽……”

“夠了!”喬安誠重重地關上臥室的門。

“你發什麼脾氣?你現在也來怪蘇霽?我們全家到底對你女兒怎麼了?說她跟蘇杭那什麼的是你,你這個爸爸傷她最深!”蘇杭的爺爺大聲拍著門教訓女婿。

搖籃裡的小孩在大人們的爭執中發出哭聲,這哭聲,突然像一隻手指撥動了喬安誠大腦裡的一個閥門。

他打開房門,走出家,往三樓跑。

“你去哪兒?”蘇霽也跟出去。

喬安誠敲響蘇杭家的門,聞靜來開門,被喬安誠滿臉的怨氣驚住。

“蘇杭!”喬安誠邊叫著蘇杭的名字,邊往蘇杭的臥室裡走。

蘇杭走出來,人還未站穩,喬安誠便揪住他的衣領,斥問道:“是不是你讓她走的?你跟小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是不是早戀了,所以她才敏感,才……”

“喬安誠,你理智一點!”聞靜衝過來按下喬安誠的手,“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小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蘇杭的情緒陷在這場離彆中,他毫不在意喬安誠這些話,他推開喬安誠,輕蔑地反問:“你真的了解你自己的女兒嗎?她會是一個早戀、跟彆人亂發生關係、離家出去去網吧鬼混的女孩兒嗎?”

“那她也是你帶壞的!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電腦裡存著小雨去海邊的照片,你還在她行李裡偷偷塞泳衣。你跟章程私底下看的那些東西,你敢讓你爸媽知道嗎?”

情急之下,喬安誠撕掉了他虛偽的麵具,把醜陋不堪的一麵徹底暴露在小輩麵前。

蘇杭感到荒誕至極,他不敢相信這是喬安誠會說出來的話,他顧不上媽媽還在旁邊,苦笑著問:“我看了,怎麼了?你十七歲時沒有過對性好奇,沒有過生理需求?可我就是看了,也不會碰小雨。我什麼都懂,可她懂什麼?她就是個小孩兒,是個小妹妹,就算我再喜歡她,我也知道分寸。”

“你喜歡她,你說你喜歡她,你承認了對不對?”喬安誠像是瘋了一樣,一腳揣在蘇杭的膝蓋上。

蘇杭砰一聲跪在了地上。

少年這顆純粹的心陡然震碎在失去理智的大人麵前。

聞靜一把推開喬安誠:“你過分了啊。”她扶起蘇杭,讓他回房間裡去。

喬安誠仍在低聲譴責:“蘇杭,怪我太信任你,真讓小雨把你當哥哥了。要不是你,她不可能變成這樣,你也說了,她就是個小孩兒,她什麼也不懂……那你知不知道她放棄了亭中,就相當於放棄了前途……”

譴責完蘇杭,他又開始回憶過去,回憶他一個人帶喬言有多麼不易,回憶離婚後他孤獨的單身生活,他問聞靜,難道他就沒有重新選擇生活的權力嗎?

“喬安誠,做父母的,沒有誰容易。我知道小雨走了你難受,可你不能把錯都推到彆人頭上。匆忙二婚的是你,沒給小雨做好心理工作就生二胎的是你,強迫她適應組合家庭生活的還是你。”聞靜關上蘇杭的房門,繼續說道:“你跟蘇霽好之前,我有沒有跟你談過?我們同學一場,又做了十多年同事,我哪次跟你說話不是苦口婆心,還有你決定結婚之前,蘇杭是不是找過你聊小雨的事……”

“嫂子你可真行啊,我就說你們母子倆沒安什麼好心,果真我們這一家人不合,都是你們在背後搞鬼。”一直站在門外的蘇霽憤然出現,激動地打斷了聞靜的話。

聞靜深呼一口氣,“蘇霽,你要是永遠是這幅樣子,你的日子也就能一眼望到頭。”

“我什麼樣子?我變成這樣能沒有你們的功勞?你們在我少念叨周慧寧的好了?你們一個兩個故意對喬言好,襯得我這個當後媽的歹毒,你們吹了她多少耳邊風,彆以為我不知道。”

聞靜聽得一陣心梗,她跟蘇霽做了快二十年姑嫂,以為自己早該免疫了,可自從兩人又做了鄰居,她發現,她依然能被蘇霽中傷。

蘇霽話落,蘇杭打開了房門,他指著大門對蘇霽和喬安誠說:“難聽話說了這麼多,怨氣這麼重,以後咱們兩家也彆來往了。小姑,你要是再讓我聽見你對我媽出言不遜,你就彆怪我不顧長幼尊卑。”

“蘇杭,你彆忘了你姓蘇!”蘇霽走到蘇杭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大聲斥責:“我是你親姑姑,可你從小到大沒有一次向著我過,你不僅不向著我,還從來不懂得尊敬我。你就是被你媽教壞了……”

“滾!”蘇杭壓製著更壞更出格的念頭,怒吼著指向門,“你們倆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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