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0 等一場雨。(1 / 2)

夜雨忽至 夏諾多吉 12577 字 3個月前

雨過天晴後, 周家來了幾位記者,說要采訪一下在謝師宴上報警抓自己父親的當事人喬言。

在最該感恩父母的宴席上弄這麼一出,這件事延伸出來的話題太值得探討。當地紙媒抓住話題的尖銳視角, 勢要好好報道一番。

事情的發酵已超出了喬言的本意, 她讓記者們吃了閉門羹。

外公蹙眉:“鬨到這一步, 該如何收場, 小雨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

現在最關心喬言的幾位親人也產生了疲憊感。

他們的憤怒在喬言的“報複”後得到平息, 可平息的隻是他們的私人情緒, 這件事產生的後坐力他們沒辦法替喬言承擔。

舅媽說, 蘇霽已經好幾天沒去單位上班了,同事們議論紛紛,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她這位惡毒後媽淹死。

喬安誠今年帶畢業班, 教學成績突出, 原本“優秀教師”的榮譽肯定要落到他頭上了,現在受這件事的輿論營銷,此事估計要黃。

喬優優目睹大人們打人後受到了驚訝,這幾天由喬言的爺爺和喬家親戚照顧著,每天都往醫院跑。

外婆說:“小雨, 律師你也谘詢過了,後麵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們要你退,你心裡過不去, 不讓你退, 你也免不了要一輩子被這件事綁架, 我們怎麼出主意都不對。”

昨天夜裡,聞靜又給周慧寧打了一通電話。曾經兩人無話不談,昨夜的電話裡卻彼此歎氣,講不清重點。

事後周慧寧沒有告訴喬言他們談話的內容, 但喬言能從媽媽的神態裡看出,聞靜和蘇致遠仍在期待事情往好的方向轉變。

這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對喬言說——父女沒有隔夜仇、得饒人處且饒人、事情做絕無好處……

喬言在低氣壓裡熬了天,72個小時,沒有一分鐘合過眼。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總覺得皮囊成了碎片拚接成的拚圖,正在一塊塊脫落。

這天夜裡,她睡不著覺,沿著外公家附近的河道晃蕩。

路燈都熄滅了,隻剩下一輪月色給她腳下的路指引光明。

她踏在廢棄的河堤上,聽著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響,覺得這世界安靜極了。

她小時候常在這裡玩,半夜來卻是頭一回。她那會兒總覺得這條河很寬很大,如今再看,河道窄的似乎連一艘竹筏都承載不了。

外婆說上遊建了水庫,所以這裡的河水再也起不了波瀾。她忽然覺得,她的人生也像是被一座開閘關閘並不由她的水庫封住了某樣東西。她說不清被封住的是什麼,可能是熱忱,可能是信心,也可能是對未來的期待。

她看著夜色之中的河岸,很想隨著平靜的流水去到無人的遠方,去一個新的世界。

“喬言。”

恍惚之中,喬言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一道修長的影子立在河堤上。

不是蘇杭……

怎麼可能是蘇杭呢?

她收起自己的幻想,從布滿鵝卵石的河邊站起來,把濕掉的鞋穿回腳上。

柏知樾沒找到台階,直接從河堤上跳了下來。他穿過半人高的雜草地,走到喬言身邊,扔給她一份文件。

喬言:“你怎麼來了?”

“老頭兒終於死了。我迫不及待來跟你分享這個好消息。”柏知樾笑著。

喬言低下頭,在文件上看見“遺囑”兩個字。

他外公就這樣走了嗎?那他的心結可以解開了嗎?

柏知樾:“不想看看惡人臨死之前的偽善嗎?如果我要是說,看著老頭咽氣的時候,我心裡竟然有點難過,你會不會覺得我這人有點怪。”

喬言搖頭,“人之常情。”

因為我們是人,心是肉長的,所以對惡人也留存一份悲憫。

那恨和悲憫可以相融嗎?

夜色之下,在喬言的歎息聲中,柏知樾突然把他的短袖脫了。

“你做什麼?”喬言避開視線。

柏知樾嗤笑一聲,“不是一直都很好奇我身上的傷嗎?我今天心情好,給你看看。”

“你有病啊。”

“我就是有病啊。”柏知樾站起來,轉過身去,“喬言,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是個怪咖。”

月光之下,喬言終於看見柏知樾的傷,一道道凸起來的疤痕像蜿蜒著的乾枯的河床。那是他在外公家,被黑暗鞭撻後,留下的證據。

這些痕跡會陪伴他一生,成為隨時能侵入他大腦的壞情緒,變成他性格裡最鮮明的一個缺角。

喬言驚得說不出來話,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探一探這些疤痕,柏知樾卻迅速把短袖穿好,不給她觸碰的機會。

柏知樾:“就憑這個,他在我心裡也死不足惜。可他真的死了,我卻沒有想象中高興。你看看他的遺囑吧,多可笑,他不僅留了一套房子給我,還給了很多錢。”

老頭額外給了他兩百萬,說如果他還想出國,這錢就當學費,他要是念完本科就不念了,那這錢就當是給他以後娶老婆用的。

柏知樾聳聳肩膀:“那現在,是要我回過頭去感恩他嗎?還是說,我該拿起我的自尊,蔑視這點恩惠。”

喬言把頭埋在膝蓋裡,悶聲回應:“他人都走了,你怎麼想都不重要了。跟自己和解吧。”

“和解……還是你會說話。”柏知樾抬頭看著月亮,“這兩年,你跟我說過很多類似的話,我真聽進去了。”

喬言也無聲地看著月亮。

“喬言,這就是個無解題。沒辦法的。”柏知樾抬起手臂,把手掌輕輕放在喬言的後腦勺上,“我沒有你的小竹馬會寬慰人。我隻能告訴你,這個黑洞,你得用彆的東西來填。這件事不存在最優解,隻能熬,熬到它被另外的痛苦替代。人生就是這樣。”

“不過,我會陪著你的。”

喬言看向說話的柏知樾。這個從來不屑講大道理,更不屑表達暖意的人,今晚怎麼變了。

“去年冬天,我外公從車窗裡給我扔錢,羞辱我,是你撿起來,又惡狠狠地扔回去的。”柏知樾回視她的眼睛,“喬言,你放心,我對你沒興趣。我隻是,想多一個還不錯的朋友來填那個黑洞罷了。”

喬言扯了下唇角,目光融進蒼茫夜色。

達不成和解的生活,找不到最優解的親情命題,和轉瞬即逝的快樂,組合成她的真實人生。

真實背後的理想,是她還想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或許邁開這一步,她做到了,又或許沒有。可無論如何,她得先邁開腳步。

她不打算跟壞人握手言和,她打算先放過自己。

.

喬言離開亭洲的前一天,律師剛從喬家踏出門,喬安誠和蘇霽便來了。夫妻倆也帶來一名律師。

喬安誠拿出幾摞現金和一張卡,稱這是補上的撫養費和喬言大學四年的學費、生活費和這套房子的購房款。

律師補充說明:“撫養費四萬,四年學雜費八萬一次性付清,購房款五十萬,其中五十萬房款是按市價折算產權比例得出的價格。另外,你父親不要求房屋過戶,你隻需要簽署一份協議,保證他們可以一直住在這裡,你不會對其進行騷擾即可。”

周慧寧提出異議,說既然如此,房子可以過戶。

“這是彌補喬言的啊,房價在漲,這時候賣,多不劃算。五十萬就當是租金了。你們喜歡錢,我們就給你們錢,這筆賬算完,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至於要道歉,打官司吧。”蘇霽說完這句話後就走了,人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著周慧寧:“你當年到底有沒有出軌,這些年,你對這個女兒付出多少,背地裡又教唆她多少不好的東西,老天都看著呢。”

周家人還來不及放□□麵跟蘇霽理論,蘇霽的背影就消失在門後。

喬言看著喬安誠平靜的麵色,想來他心中也認可蘇霽這些言語。

“你阿姨這個人軸,彆怪她。很多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跟你們母女道歉吧。”喬安誠忽然起身,深深地對著喬言和周慧寧鞠了一躬。

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會發生這麼一幕,這個和解來得太過突然。

而且喬安誠和蘇霽為什麼不要求房子過戶?

在大家都還沒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喬安誠又看向喬言,“喬言,你弟弟病了,蘇霽的工作也丟了。拜你所賜,我們一家人往後的日子基本上毀了。我撫養你一場,落得現在這個下場,我該反思自責,但你也得記住,我們沒有斷絕父女關係,你養你,未來你也得回報我。你今天能告我不贍養你,往後如果你做的不好,我也會學習你們母女的伎倆。一輩子怎麼過不是過,大家就這樣較著勁,稀裡糊塗地過吧。”

喬安誠話落,喬言先轉身離開。

這番話成為一把劍,把喬言的心刺的血肉模糊。

她沒辦法再去看喬安誠這雙眼睛,再去聽他任何聲音。她也不想服軟,讓喬安誠看見她的脆弱。

既然這一生要硬碰硬地闡釋親情這個命題,那她得學會練就一顆石頭心。

.

晚上喬言主動跟周慧寧談及喬安誠這六十多萬的來路,道出自己的疑惑。

周慧寧不想提蘇杭一家,可喬言自己把話題引到這裡,“就因為這錢是找蘇杭他們家借的,所以他們才不提過戶。因為這錢他們壓根就不打算還。他們不還,這債最終就還是我的,他們就是吃準了我跟蘇杭的關係。”

“小雨,這就是個死循環。蘇家給他們的錢解決了房子的事情,卻又讓你對蘇家產生愧疚心理。但如果蘇家不給這錢,他們把房子還給你,你覺得他們能住到哪裡去?住你爺爺郊區的房子?到頭來,你蘇叔叔還是會把三樓的房子讓給蘇霽。你怎麼做都不妥當。”

喬言喃喃自語,“都不妥當,那總得想個辦法吧……他一年學費生活費那麼貴,之前老人生病幾乎把家底都掏光了,他還欠著他小姨八萬的投資額……”

她跟蘇杭卷在這理不清的牽絆裡,正如媽媽所說,進入了死循環。

母女倆商量了一晚上,最後決定先把蘇杭的投資額還給他,然後再同聞靜和蘇致遠相商後續。

結果等母女倆回了烏海,才得知,蘇杭已經在兩天前,從柏新陽這裡撤回了他的投資款。

周慧寧立刻致電聞靜。聞靜說,他們收了喬安誠打下的借條,斷然不會接受喬言的還款。就讓喬言拿著這筆錢圖個心安吧。

喬安如何心安?她隻知道,她現在就嘗到了報複的惡果。

她暢快了嗎?不,她更加難熬了。

那該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