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2 / 2)

天作不合 許乘月 8654 字 4個月前

據說這個“續命新生”,並非黃維界、邱敏貞那個假希夷神巫門宣揚的那般使人死而複生。

是要在漫長時光中倒溯,找尋到一位與亡故者機緣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斷,放棄了本不該絕的餘生,如此才能通過“續命”,讓後世同樣命不該絕的亡故者接替其餘生。

這個接替的時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時機連歲行舟也算不出來,隻能用自己的血去供養玉龍佩,護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銀瓶不放心,實在是這種說法太過飛天玄黃,無可印證。

按歲行舟那意思就是,“續命” 成功與否單憑他紅口白牙一張嘴,誰也不會有機會見到“新生”後的歲行雲。

她將活在一個今世的親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時光裡。

“其實我對歲行舟了解不多,要說多信任,那也談不上,”趙蕎望著天邊月,淚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歲行雲。”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時,十歲的趙蕎也與家人、親族隨聖駕進京定居。

這座傳承近千年、被異族入侵占領二十餘年又再度被奪回來的皇城鎬京,對年僅十歲的趙蕎來說真是哪兒哪兒都新鮮。

她識不了字沒法好好讀書,便終日想方設法逃學,走遍了偌大鎬京城的每個角落,連城東北方向的林蔭巷那種龍蛇混雜的貧苦人聚居地都讓她覺得生動有趣。

林蔭巷那片兒自古就偏僻破落,賃屋便宜,自是外地來京謀生的貧苦人家首選的落腳地。

久之那裡就彙聚了五湖四海來的人,自發有了熱鬨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舉國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攤點。

歲大娘的小食攤子就是其中之一。

雖不是什麼精細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戶人家會扔掉不要的“下水、邊角料”之類,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彆處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對少時的趙蕎來說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當年歲大娘靠一個簡陋的小食攤子要養三張嘴,擔負不起兄妹兩人同時讀書,隻能先將年歲較長的歲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辦書院,年歲小些的妹妹歲行雲就暫且幫著母親打理小食攤子攢學資。

趙蕎常去歲大娘的小攤子上吃喝,漸漸與在攤上幫忙的歲行雲熟了。

兩個小姑娘年歲相近,性情投契,趙蕎交朋友又從不看人出身門第,沒多久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一次,趙蕎好奇地問,“行雲,你怎不去讀書?”

歲行雲說,“母親一人養三口已經很辛苦了,我哥比我會讀書,將來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習得些家傳武藝,對文縐縐的東西也沒太大興趣。”

正巧那年國子學名下的雁鳴山武科講堂招第一屆生員,能通過選拔的生員隻需擔負半數學資。

雖國子學早早將這消息張榜公布了,可林蔭巷住的大多是忙於溫飽的貧民,誰顧得上去看國子學的榜文?是以歲大娘並不知還有這樣的好事。

等歲大娘與歲行雲從趙蕎口中聽說這個消息時,雁鳴山武科講堂的選拔已經結束了。

於是趙蕎便去纏了自己的母親,托母親族中長輩——時任丞相孟淵渟——稍作奔走通融,讓歲行雲在放榜之前麵見了當時負責選拔學子的四名典正官,得到了單獨的補選機會。

也是歲行雲爭氣,雖補選文試答卷表現平平,可武考出色,最終順利成了雁鳴山武科講堂首屆學子之一。

或許也就是從那年起,歲行雲這短短十七八年的一生,就已注定會是如今這結局。

一個多月前,從歲行舟口中得知那個驚人消息的當晚,趙蕎夢見了歲行雲。

她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站在北城門下,一襲戎裝意氣風發,姿儀灑脫地肩扛長刀,回頭一笑,脆生生道——

“阿蕎,你的朋友歲行雲要去北境戍邊啦!那是我家的來處,也是我的歸途。我是世間最英勇的戰士,此身許國,不必相送!”

兩行淚從趙蕎眼中滑落下來,可唇角卻彎起感慨笑弧。

“那年她離京時曾對我說,‘將來我就死哪兒埋哪兒,馬革裹屍都不必。若有朝一日你聽聞我戰死的消息,不要哭,替我照應兄長一二即可,拜托了’。”

有些事,當時不會去深想,經年之後再回憶,才知其中藏了多少秘密。

或許那時的歲行雲就是想告訴她,你的朋友此去,是 回不來的。

所以不必相送。將來,也不要哭。

歲行雲為國戍關三年多,血灑邊境無數回;最終又在雪崩的生死關頭選擇了用自己去換兩千同袍。

出京時她說過“此身許國”,最終沒有辜負年少時吹過的牛。

“我願意相信歲行舟的話,也願意跟著他冒著風險去幫忙做成這件事,”趙蕎輕輕閉上眼睛,喃聲道,“但我也有所準備的。若最後他沒能如他承諾的那樣親自去鬆原帶回活生生的前哨營兩千人,結香會殺了他。然後,我去禦前請罪。”

趙蕎選擇了相信了歲行舟那驚世駭俗的說辭,這事在任何看來大約都會覺她冒失瘋狂。

可她必須相信,為了歲行雲。

她與歲行雲分食過同一碗肉末粥;一個動嘴、一個動手與來歲大娘攤子上找茬揩油的小混混乾過架;一道去京郊広嚴寺上香踏青……

那時趙蕎年少輕狂,出門不愛帶隨身武侍,還總想方設法甩掉暗衛。

曾經有一次在夜集地攤上,她莽撞揭穿了彆人的江湖把戲,被一群人追了幾條街圍著揍。

在暗衛趕來之前,是歲行雲趴在她背上護著她,自己被人打得咳出了血。

卻還笑著安慰她,“阿蕎,不要怕。”

她倆十歲相識,十五歲相隔千裡,之後這幾年再未相見,說來似乎並沒有多長時光的相處。

可那情分足夠深厚。

五年,她倆一起從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孩兒,出落成各有抱負的好姑娘。

“瓶子,我不想看到,最後歲行舟如約將前哨營兩千人活生生帶回來,唯獨歲行雲消失在天地間。”

趙蕎想,哪怕將來歲行雲以另外的麵目活在她看不到的時光裡,隻要能繼續活下去就行。

那家夥刁鑽油滑又機靈,總有法子讓自己活得好。

所以,在不牽連家人親族的前提下,她一定要讓歲行雲有機會繼續活下去。

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