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1 / 2)

天作不合 許乘月 9350 字 4個月前

雖說賀淵才十九,但他在私是灃南賀氏七公子, 在公是禦前五等武官, 再加之金雲內衛又是個時常沾血的差事, 尋常人對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討好誰的時候。所以他不太懂該怎麼討好人。

可眼下管他會不會、想不想,都必須儘量討好, 儘量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沒得選。

因為他那幾位年輕下屬捅下的婁子可大可小,端看趙蕎肯不肯答應保密——

沒錯, 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關鍵, 完全不在於歲行舟那個苦主本尊,而在這個傳聞中陰晴難定、脾氣極不受控的趙二姑娘。

近一年來,京中數次大規模整肅風紀、嚴懲宗室世家、官員勳貴違律犯禁之事, 栽跟頭的高官老臣甚至宗親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從中隻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鐵腕, 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數官員都很明白:有人下去, 自就有人補上, 一個新的治國班底正在逐漸成形。

國之權柄正不動聲色從武德帝移至儲君殿下, 近來這一連串整肅清理的大動作, 實質是武德帝在為儲君趙絮挪去絆腳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儀第二日, 若不出意外的話, 武德帝將宣詔退位,接下來就是儲君趙絮的時代。

而此次賀淵帶出來曆練的這批年輕武卒, 正是為趙絮準備的。

他們從武卒新訓時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衛的其實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趙絮與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們將是新君登基後最重要的近身羽翼, 是確保兩代帝王順利完成權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側最後一把匕首。

絕對忠誠,絕對可靠。

若這批年輕內衛“首次出京曆練就出了差錯”的消息傳開,犯錯武卒受罰甚至卷鋪蓋走人都隻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機攪渾水,要求金雲內衛從上到下徹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輿論上造勢要求整建製撤除金雲內衛。如此,將會在儲君趙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賀淵對歲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帶屬下當麵對歲行舟賠禮認錯、並申明會給予照料補償後,歲行舟雖沒說話,但那虛弱但溫和的一笑讓賀淵確定,他是對儲君趙絮的執政理念懷抱認同與期許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歲行舟無聲的承諾,表示他明白該怎樣顧全大局,不會將這事鬨出去。

但趙蕎不同。

她是個與朝局無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縱心任性,賀淵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這層眼下就算看破卻不能說破的道理。

傳言中的趙二姑娘通身江湖潑皮的習氣,恩怨分明、睚眥必報,道理講不通、得理不饒人。

端看昨日她對歲行舟那維護到底的架勢,賀淵心裡就直打鼓,總覺就算歲行舟親口說了不計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罷甘休。

所以賀淵儘己所能在順著她、討好她。

她要罵,他就老實站在跟前任她罵足半個時辰,還沒忘叫人給她上茶;她說要等歲行舟明確表態再談,他就乖乖閉嘴不再多提半個字;

她嫌他“睜眼說瞎話沒意思”,他就……

閉著眼睛說。

可他發現自己的討好似乎沒什麼用。她連個和氣笑臉都沒給過他,凶得很。

更叫他覺得堵心的是,從他在雪地裡賣力表演完“閉眼說瞎話”之後,她一路上沒再與他說過半句話,隻是偶爾拿一種疑惑中帶著戒備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興不高興。

可一到了歲行舟麵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沒?大夫怎麼說來著?”

“今日場麵?很盛大,很壯觀,我嫂子說這定是會載入史冊的!”她不豫地冷哼一聲,接著又歎道,“哎,你大老遠專程來觀禮,卻遭了無妄之災不能親眼去瞧,實在可憐。都怪某些無用的王八蛋殼子渣渣!”

她略回首,烏湛湛的美眸像賀淵瞪了過來,無比嫌棄。

這鮮明對比的差彆對待實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賀淵還沒來得及張口說點什麼,她已若無其事轉回頭去,拿出從前在天橋擺攤說書的架勢為歲行舟講起今日祭典的盛況。

繪聲繪色,讓人聲臨其境。

被嫌棄完又無視的賀淵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腳底卻像被澆了鐵水,杵在原地沒有離開。

反而偷偷豎起了耳朵。

原來,她心情好時一點都不凶。

說話尾音總是帶著笑往上走,仿佛某種動物豎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來晃去。

聽她說書一樣地磕閒牙還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間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變得很鮮活生動。

*****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發布完所有機構調整、官員任命及對宗親勳貴的封賞後,武德帝宣布將於本月底在京中天壇罪己並正式退位,由儲君趙絮繼任為新君。

一切塵埃落定,新的時代即將開始。

得知這個消息後,歲行舟虛弱的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歡喜。

“請賀大人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既我性命無礙,賊人也已被處置,二姑娘又幫我出過氣了,那咱們就權當無事發生,往後誰都彆再提此事。”

對於他顧全大局的度量,賀淵由衷地尊敬並感激。“多謝歲大人海涵,此事,算金雲內衛欠你一個人情。”

趙蕎雙臂環胸靠在一旁的櫃子上,沒好氣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說話。就因為他們狂妄輕率,差點將你一條命都耍脫了去!如今輕飄飄致歉認錯,再虛無縹緲欠個不知有沒有機會還的‘人情’,這就算啦?”

“多謝二姑娘。我做這個決定,並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維護於我的盛情,”歲行舟知道她這是要給自己撐腰的意思,輕聲道謝後,嘶痛一聲,才接著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許還不清楚……”

他和朝中許多年輕官員都深信,新君趙絮將會帶領大家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

今日他不與金雲內衛為難,為的是力保新君趙絮基石穩固。

這關乎他們這批年輕人的抱負與理想,關乎他們對於盛世重現的執念與希望。

與這些比起來,他挨這刀不值一提。

趙蕎哼聲打斷他:“彆講這麼大的道理。我不學無術,聽不懂的。”

“那我說點二姑娘能聽懂的?”歲行舟笑意溫和,仿佛對著家中鬨脾氣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極地娓娓道,“內衛輕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聽出那兩個刺客口音不對勁,像是吐穀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獨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見皇城司或內衛的人便示警,可我運氣不好,跟了老遠也沒瞧見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倆察覺,進了人家的套。”

賀淵抿了抿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趙蕎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濃密的睫毛像兩排羽毛小扇,時不時輕碰著下眼瞼,似在斟酌什麼。

“二姑娘你也瞧見的,那幾位大意出錯的內衛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還小些。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初次擔當大場麵上的差事,想要放長線釣大魚立個大功,雖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許不好的後果,可人不輕狂枉少年,不是麼?”

歲行舟笑笑又道:“他們如今年歲小,又隻是武卒,犯點小錯,隻要能長經驗記性,對將來隻好不差。若等他們到了像賀大人這般年歲、地位才第一次出錯,你想想那後果該有多嚇人?所以這次既有驚無險了,咱們這些前輩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麼?說不得將來風水輪流轉,我不小心犯了什麼過錯連累他們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