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焱長出了翅膀。
長出了龍尾。長出了犄角。
翅膀和龍尾都有很多,很多傷。
看起來痛得要死了。
幺幺一輩子都在生病,也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多傷,好像整個人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
這畫麵真的足夠清晰,所以幺幺甚至能看見重焱緊抿到出血的唇角,他竭力想要控製卻還是失控暴露的真身,他想拉住卻還是被撕裂的那件…她送的新衣裳。
他想忍住痛苦,想遮掩身軀。
可他四周有無數個、無數個傳影玉。
他最不想示人的一切,都被投射在這裡,公開給整個世界的無數雙眼睛。
處刑他,審判他。
幺幺不敢看,又不敢不看,強迫自己盯著他看。
直到一滴眼淚打在手背上,她才胡亂地在臉上一抹,重焱——
重焱就是大魔魔。
她終於明白了,小魔頭隱忍三萬年那顆自卑的心。
從見麵的第一天開始,他是怎樣假裝正常,假裝能行走。因為沒有了脊柱,怪不得他那麼久地一直坐在樹下。
他沒露出過真身,沒使用過法力,隻因為她虛空中的一點陪伴,就安靜生活了三萬年。
而現在呢?
“想不到你一直和怪物作伴啊?”
蘇衣靈閃身進了她的房間,笑著捂住嘴。
奈天秘境中寂幺幺奪走神隕之瞳,讓她狠狠地丟了臉。但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寂幺幺的醜事。
“寂師姐,就算你現在棄暗投明,但你之前在奈天秘境裡用刀割蒼彥哥哥的事,我們可都沒忘。”
“蒼彥哥哥如今禮待你,也隻是因為你身上有那怪物的眼睛,你明白——”
幺幺一抬手,淺金色的靈流立刻自掌心而出,瞬間就把出走半生歸來仍是煉氣的蘇衣靈給轟了出去。
因為生氣,她甚至還超水平發揮了,就像是無形中破除了某種壁障。
——寂幺幺修為竟然在築基之上了?!
蘇衣靈整個砰地撞在門上,滑下來,然後吐著血爬起來。
“你……你等著!”
幺幺繃著臉祭出屠龍刺,“等著再來一下?”
蘇衣靈連忙爬起來跑走了,“你等著蒼彥哥哥屠完魔再來收拾你!”
他們馬上就要出師了!
——屠魔。
幺幺已經發現了,這世道是不給重焱活路的。
他安靜地活了三萬年,沒有複仇,沒有引起災禍,可還是落到此刻的下場。
幺幺眼底紅著,無意識地狠狠揪住自己的裙邊。她一無所知、漫無目的的贈予,讓重焱等待了那麼久。現在,她還能做什麼?
幺幺在身上翻找起來,魂釘已經被收走了,定位鐲也被收走了——骨墜還在——
骨墜!
那是重焱身上的東西!
幺幺又強迫自己看了一眼傳影玉的畫麵,他猙獰龍尾上全是冰白色的骨刺,如她手中的顏色。
…這是他的骨頭,是上古神魔的骨頭。
那次幺幺說要回靈洲,他不是不敢去,他是不能去。
漫天的血禁攔著他,而他一言不發,隻是抽出了一根骨頭送她。
小魔頭一生有太多悄無聲息的委屈和隱忍,而她一無所知、快快樂樂地旁觀著。
幺幺的手背又滴答了一顆淚珠。
然後啪嗒啪嗒地成了串。
然而就在這時,幺幺周身的淺金色靈流越發濃鬱,隨著眼淚,漸漸彙聚成一顆顆的流金靈珠,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靈珠,可以換一切東西的靈珠。
…她還有百寶箱!那就是幺幺最初和重焱產生關聯的地方——現在,她或許還可以把東西送到他身邊!
如果能夠連接,那她就能把他的眼睛還給他了!
幺幺抬起小手抹了把臉,立刻進入識海,打開百寶箱,連接商城。
這上邊無數個圖標,都是她曾經選中,送給重焱的東西。
現在,幺幺把他的骨墜放進了自己的識海。
請送給這個人,送到他身邊。
她合著兩隻小手,祈禱這個世界能給重焱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偏愛。
終於,淺金色的靈光覆蓋過去,銀白光芒一閃而過。
識海接納了!——
幺幺猛地睜開眼。
她是怎樣陪伴他的三萬年,就怎樣再給他一次。
幺幺抬手觸向那顆本就屬於他的眼睛。
…
“諸位!”
禮蒼彥站在誅魔台上,劍指滅虛寒淵。
長留的人還是打進了悟極宗,開始在廣袤的仙府裡找寂幺幺。但禮蒼彥現在無暇顧及他們了——各方勢力都在飛快向這裡集聚!
除了四方幾大宗派,就連各路散修魔修全都奔湧而來。
畢竟,神魔將死,誰知道它倒下的神軀會化作多少神器?
他的頭顱,他的鉤爪,他的血肉。
隻要神魔一死,滅虛寒淵將不再是禁地,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把它蠶食鯨吞。
隻有禮蒼彥知道——那神秘火焰告訴他要擊中它的心臟,方能獲得無上力量。
現在的神魔沒有神隕之瞳,身體殘缺,又被符咒和血禁聯合削弱,這一次,他是真的到了強弩之末,絕不會有任何翻盤機會了。
身負神瞳的幺幺已經回到他身邊,整個靈洲全都讚頌他的神勇,期待他的出擊——正義之師,所向披靡!
這威名,這力量,必將是他的。
禮蒼彥沒想過能這麼快成功,但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來了!
“悟極宗眾人聽命!”
“在!”
“今我以靈洲劍聖之名,號令諸位,屠戮神魔,換我靈洲未來千年安穩!”
“願隨劍聖!”
“願隨劍聖!”
“殺!”
…
眼睛看不見了。
全身經脈劇痛。
重焱的眼前在快速充血,大腦中被符咒侵蝕,無邊無儘的躁痛在逼著他發瘋,陷入無邊的混沌之中。
很疼…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疼了。
重焱想要摸一摸他的心口,可是伸出來的手已經變成帶著銀鱗的鉤爪。
他身上的新衣服裂開了,撐出了巨大的尾翼。
他這個樣子,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她一定也看見了。並且,知道了。
遠遠的,有極其強烈的靈流在迅速靠近,無數的正道人士正在趕來,要在今天把他這個怪物絞殺。
重焱抬頭看看天空。
漫天的傳影玉,像無數的飛蟲,無數雙眼睛,直視他暴露的醜陋。
他真的想要…親口告訴她的。
可現在,好不堪。
玫瑰還藏在他的心口。
那是他還苦苦強撐著人身的原因。一旦他徹底陷入混亂,化出完全的真身,玫瑰就會被弄壞。
…重焱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了。
重焱琥珀色的瞳孔泛起赤色的紅,但他仰著頭,不敢垂下來。
遠浩蕩的靈流越來越近,大約有上百名修士來勢洶洶。
重焱仰著頭,終於感到絕望。
他好像要徹底失去她了。
…天上好像下起了雪。
重焱不敢眨眼,就那樣直直地看著天空。
可落下來的不是雪花。
而是…一瓶傷藥。
接著,“雪”洶湧而下。
一顆果子。
一隻椅子。
一個枕頭。
一張床腿。……
重焱慢慢睜大了混沌的眼瞳,冰冷的鉤爪開始顫抖,根根骨刺的龍尾也戰栗。
當全世界目睹他的醜陋怪異,
而她給他下了一場,禮物雨。
“怪物!”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拿命來——!”
禮蒼彥帶著所有靈洲修士包圍了以他為中心的方圓十裡。
看上去如同諸天降罰,人人自詡正義。
這一幕被所有傳影玉映照著,即將與世共睹上古神魔的傾倒——
然而那一刻。
巨大的神瞳卻從虛空中降臨。
像是一輪燦陽,一個禮物,落在神魔的懷裡。
——“重焱!”
他像是聽見了她委屈的喊聲。
我在。
…我在。
重焱接住他的眼睛,一瞬間,燦金色的光芒和青藍色的冰焰同時大起。
神隕之瞳,物歸原主。
上古神魔之力,頃刻間暴增過半!
“不好!”
“怎麼會這樣?!”
“魂釘呢?魂釘!”
禮蒼彥表情裂開,用魂釘照著神魔的心臟激射而去——
“砰!”
魂釘,碎了。
兩顆琥珀金色的巨大瞳孔,帶著神明的壓迫感,同時看向他。
接著,整個大地聽見了讓人戰栗跪拜的暴吼——
神魔,破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