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揭開茶蓋,趁熱喝了一口,淡聲道:“先生的母親去世了,府裡暫時沒有先生教我,我便得空跑了出來,打獵到你這兒,聽說是長興侯府的莊子,本想遞了名帖借住,沒想到你在這兒——你怎麼跑莊子上來了?”
傅慎時也淡漠地回到:“養腿。”
薛長光略掃了一眼他的腿,聲音暖了幾分:“還好吧?”
傅慎時頷首,目光瞥向高麗紙糊的窗戶,曼聲道:“還好。”
薛長光沉默了一陣。
傅慎時又問他:“那你明年豈不是要下場?”
薛長光默然,他喜歡讀書雲遊,卻不喜官場,在外邊玩了這麼些年,到了要成家立業的年紀,還是受家裡人拘束,不過他也知道,他不喜歡的東西,傅慎時卻求而不得。
他見傅慎時問得坦然,仿佛和從前大有不同,思索了片刻,緩聲道:“嗯,今年已經過了府試,明年八月就去參加鄉試。”
傅慎時隻是略微一笑,道:“恭喜,想來永照府試是案首吧?”
薛長光搖搖頭,道:“你知道我不喜以文媚人,華麗辭藻乃我所厭,堪堪取中而已。”
傅慎時未有一絲詫異。
薛長光喝了茶,問道:“可有棋具,手癢了。”
傅慎時瞧了殷紅豆一眼,她點頭去取了棋具,擺放在炕桌上。
殷紅豆打開兩個棋盒,將黑子放在了傅慎時這邊,白子放到了薛長光前麵,那麼這盤棋局,傅六就占了先機。
薛長光忍俊不禁,打趣傅慎時道:“你這丫鬟倒是忠心。”
寶雲寺一彆,薛長光回頭去同方丈打聽過傅慎時的事兒,當時就對殷紅豆留下了深刻印象。
傅慎時瞥了殷紅豆一眼,執起黑子,漫不經心道:“頑劣丫頭,也值得你誇她。”
殷紅豆不服氣的鼓了一下嘴,傅慎時可真瞎,她對上司的忠誠,外人都看得出來啊!
傅慎時嘴上那麼說,落子的時候,嘴邊閃出不經意的笑容。
薛長光饒有深意地看著傅慎時,跟著落了一子。
傅慎時好鬥的性子淡了許多,棋下得很隨意,攻勢不猛,主守,薛長光嘴角浮笑,也耐著性子跟著他的節奏。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傅慎時道:“入仕也好,若你實在不喜,去翰林院待著便是。”
薛家子嗣豐隆,薛長光雖然出挑,薛家也不是缺了他一個就不行了,他入仕是必然的,但是卻可以選個舒服的地方躲懶。
薛長光不大樂觀地道:“我若入仕了,便由不得我了。前幾天去二殿下府上,聽說朝中近來不大安寧。”
傅慎時與殷紅豆都對這話上了心思,傅六道:“怎麼不安寧?”
棋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
薛長光道:“京杭運河沉船的事兒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傅慎時不疾不徐地落子,道:“略有耳聞。”
薛長光道:“連你都知道了,看來知道的人不少了。活下來的那個人被孫七給打草驚蛇嚇跑了,二殿下都動了怒。”
傅慎時沒接話,果然薛長光又哂笑道:“也不知道孫七受了哪位高人指點,又用了個巧計將人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上門去找他。”
“高人?”傅慎時眉毛一挑。
殷紅豆也豎起耳朵。
薛長光不知想起了什麼,譏笑道:“孫七還跟他父兄說,法子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虧他說得出口,還好他父兄有自知之明,並不信,如實稟了二殿下。不過孫七死活不說是誰給他出的主意,偏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我正好在府上,跟著聽了幾耳朵。”
傅慎時眼瞼半垂,其實早已猜到孫七會冒領他的功勞。
可惜無用,孫尚書和二殿下又不是傻子。
孫七還會來找他的。
兩人下了兩刻鐘的棋,薛長光贏了,他卻沒有多少喜色,從羅漢床上站起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傅慎時一眼,道:“慎時,今日讓我想起了從前我們一起以文會人的日子。”
傅慎時嘴邊綴著笑容,道:“我也是。”
殷紅豆取下大氅,她悄悄地摸了一把領口處蓬鬆的狐狸毛,柔軟舒服,她將大氅雙手遞給薛長光,送他去跨院那邊休息。
薛長光在這邊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吃了點佃戶們挖來的野菜和著野味煮的粥,跟傅慎時辭了彆,就走了。
傅慎時才剛穿好衣服,他還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
殷紅豆出去夾新碳,不在房中。
傅慎時對鏡鎖眉半晌,問時硯道:“我這件衣裳是不是顏色太濃了,顯得老氣?”
時硯抬眸一看,傅慎時穿著綠色的暗紋束腰長袍,料子質地很好,看著隻覺得華貴,沒有老氣,他搖搖頭,道:“沒有。”
傅慎時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道:“給我另找一件來,顏色淺一點的。”
殷紅豆夾著碳進來,聽見傅慎時要換衣服,便納悶了,他以前從來不挑揀這個,怎麼今兒突然注意起個人形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