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時在馬車裡隨口問她:“平日裡又不是不讓你出門,你若想去看你父親,大可看去,怎麼偏今日這麼歡喜?”
紅豆原本正沉浸在去見父親的喜悅裡,傅慎時這麼一問,細細想了一遍,她平日裡也能出門,怎麼就是今日這麼高興?
紅豆瞬間不高興了,從侯府出來之後,暫時性被斬斷的焦慮,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今日高興,除了因為見寧王高興,更高興的是,她今日有事可做了。
也就是說,過去的大半個月裡,她無所事事,碌碌無為。
紅豆沒想著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隻是她發現自己連小事業也做不好,出一趟門,就能讓她高興成這樣。
傅慎時看著紅豆垮下來的小臉,攬著她問:“這是怎麼了?”
眼看著馬車到了王府門口,紅豆也沒來得及細說,隻道:“回去再說。”
夫妻兩人進了府裡去見寧王。
寧王黑了,瘦了,臉上的胡子都剪短了許多,紅豆一瞧,有些心酸,眼眶都紅了。
寧王倒是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人也精神了很多,就安撫她道:“你這是什麼表情,為父很好,在營地裡很繁忙充實,倒不像以前養花逗鳥的時候,雖然閒散,卻常常睡不好,如今倒睡得更好了。”
紅豆這才把眼淚憋回去了。
寧王難得休息,留了兩人吃飯。
飯後趁著傅慎時出去方便的時候,繃著臉,十分委婉地同紅豆道:“你嫁了人,再不像從前在家裡的時候,以後老有所依,必要繁衍子嗣,子嗣是大事。”
紅豆臉頰微紅,沒好意思解釋,子嗣一事,他們萬萬沒有鬆懈,但她的月事兢兢業業,這個月又準時來了。
傅慎時回來後,寧王就不多說了,隻與女婿兩人又去書房裡說話。
紅豆作為內宅婦人,又落單了,她在次間裡托腮發呆,思想神遊,癡癡地看著窗外的庭院,空白的一片,什麼也沒有。
從前她在侯府做丫鬟,為的是活命,後來她在真定王府做郡主,為了能夠適應新身份,學了三年的禮儀和琴棋書畫,現在呢——她什麼都不需要做了,隻用做個閒散富貴人就行了。
可這富家夫人也不好做,長此下去,她用來勸誡傅慎時的話,怕是再用來勸她自己了。
她身在內宅,掙脫不了這個環境裡對她的約束,錢、權她都有了,她即便利用身份之便,去賺更多的銀子,卻沒有什麼意義,若用銀子去救苦救難,那是菩薩的事,她一己之力,忙不過來,也不敢亂出手搶菩薩的飯碗。
紅豆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好,幸好她能睡,想著想著,竟然在榻上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身下有枕頭,身上有薄薄的毯子,傅慎時正坐在她身邊,撿了本書看。
紅豆伸個懶腰起來,道:“等我多久了?”
傅慎時合上書,道:“才一會兒,可睡好了?”
紅豆點頭,道:“好了。我爹呢?”
“在書房裡見人,說咱們要走直接走就是,不必特地去辭了他。”
“那走吧。”
回去的路上,紅豆還是悶悶不樂,傅慎時回了家裡,待兩人洗漱過,換了衣服才問她怎麼了。
紅豆搖搖頭,垂頭喪氣道:“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什麼事都有人替我做好了,我好像沒事可做。”
傅慎時輕笑道:“竟為這個發愁?”
紅豆點頭,道:“就為這個愁。”
傅慎時坐下來,道:“這還不容易,我給你找個事做。”
紅豆雙眼一亮,道:“什麼事?”
傅慎時的手從她腰間穿過去,俯身在她耳畔低聲道:“生個孩子你就沒工夫瞎想了。”
紅豆側身躲開,蹬掉鞋子靠在榻上,抱著膝蓋道:“沒勁兒。”
傅慎時抱著她往床上去,道:“怎麼沒勁,昨兒夜裡你不是這麼說的。”
紅豆羞得臉紅,捂臉瞪著腿道:“你又來!”
傅慎時這次將她放在床上之後翻了個麵,讓她趴在床上。
……
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好過。
至少紅豆在今天,短暫地忘記了平常的焦慮。
但傅慎時總是要上衙門的,而且翰林院裡忙,他有時候天黑透了才回來,紅豆一人吃飯無趣,等到他一起用膳,飯菜都不知道熱幾次了。
紅豆在焦慮纏身之下,明顯憂思難樂,以至於傷了身子,有些食不下咽。
傅慎時雖說跟著他師傅學了治外傷之術,普通病症,也略會一些,紅豆不吃飯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給她把了脈,並開始重視此事。
夫妻二人晚上難得沒有打鬨,傅慎時抱著紅豆很認真地問:“我從前自己在重霄院待了幾年,鮮少有連書也看不進的時候。你為何什麼也不想做?你與我細細說說。”
紅豆鬱悶道:“也不是不想做,感覺做了沒有意義。你從前能看得進書,是因為這些書你將來看了能有用處,便是不入仕,以你之才,編幾本文集,也能傳世。我什麼都是半路出家,學不精,寫出來不過是獻醜,不如不寫。春園有汪先生管,不用我管,家裡大小事務有大嫂管,連院子裡的事都有媽媽們管……”
傅慎時抱緊了她,哄道:“你彆哭呀。”
紅豆哭了一會兒舒暢了一些,就沒哭了,她窩在他懷裡,蜷著身子,像隻貓兒似的,悶聲道:“睡吧。我不難受了。你明日還要上衙門。”
傅慎時摸著她的小臉,道:“真不難受了?”
紅豆一腦袋埋進被子裡,沒有說話。
傅慎時抱著她,直到半夜才睡著。
後來的一段時間裡,傅慎時雖在翰林院繼續修典,卻常常會叫人白天裡送些有趣的表判題目或者可以公開的案件給紅豆看。
紅豆雖然不喜歡讀四書五經,但表判題目她很喜歡,果然歡喜了一段時間,日日沉迷於解題目之中,甚至傅慎時下衙門回了家,夫妻兩人還要交談許久。
紅豆總是有些奇思妙想,判案時,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傅慎時常打趣她說:“你要是個男兒身,就跟我一起考取了功名,做翰林去,你也就不煩了。”
紅豆笑著擺擺手道:“修典我可不行,你書房裡的古籍我翻一翻就感覺兩眼發昏,有那麼多注疏要從殘舊的書裡翻找,字又難認,我委實沒有興趣。可饒了我吧!”
傅慎時大笑,紅豆最怕的就是看古籍。
紅豆輕哼一聲,雀躍道:“雖然修典我不行,但是你給的表判題目我看了,原判也不全是無懈可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東西,若有人以更大的道理壓過去,豈不是判錯了?
譬如有一題是一位私學裡的老師,告另外一位私學裡的先生魅惑學生,該怎麼判。我記得最佳判詞是讓縣官借‘孔子殺少正卯之事’,以‘心達而險’為由,判私學裡的講學先生死罪。
我倒不是指責孔聖人,隻是就事論事,原告私學老師和縣官,既無孔聖人之才德,又憑什麼敢借孔聖人之名斷案?若原告私學老師有私心,是因為記恨對方比他招納的學生多。另一位私學老師,不是白死了嗎?”
傅慎時問她:“你有何見解?”
紅豆撇嘴道:“沒有。都是人判的,教育才是根本。光靠一人治不了國家,若人才濟濟,又多是厚德之人,方可社稷清明。”
傅慎時若有所思。
紅豆解判題舒心了一陣子,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過了一兩月,她又有故態複萌之勢。
而傅慎時迎來了他的第一次升遷,他本該繼續留在翰林院,升任正六品侍講,隻等著將來直接熬進內閣,他卻放棄了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