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種情況,紅豆一般是和言哥兒大眼瞪小眼,等著他哭完了再跟他講道理。
秦氏不同,她怕言哥兒嗓子哭壞了,抱著哥兒就哄,言哥兒不是個見好就收的人,有人寵著他,他就更凶,說現在就要回去找娘,他想母親了。
夜裡還刮著冷風,言哥兒夜裡出去著風恐怕會生病,秦氏不同意,就跟他說:“明兒就回去,今天先睡了再說。”
言哥兒不聽,癟著嘴,眼淚刷刷地流,秦氏腦子都要炸開了,沒有辦法,隻能找了件顏色和紅豆平日裡常穿的衣裳顏色相近的馬麵裙,讓哥兒抱著。
言哥兒哭累了,擦了臉就睡了。
雖然他睡了,但是在他眼裡,秦氏是“心軟的林媽媽”,而不是“嚴苛的王媽媽”。
次日,秦氏早上天亮就醒了,待言哥兒醒了之後,她打算讓哥兒洗漱罷,吃完了開始學規矩。
言哥兒洗漱還算順利,輪到吃飯的時候,秦氏要瘋了,他先是不讓她喂,偏要自己吃,她讓他自己吃了,他才吃兩口粥,就拿著勺子跑去看她養的金魚。
秦氏叫他過來吃飯,言哥兒不聽,她板著臉,樣子有些凶,他還是不聽,她隻好讓丫鬟將他強行抱過來。
誰知道這小子一溜煙就跑出去了,手裡拿著勺子,嘴上還有米粒,小步子邁得好大!
秦氏生怕孩子摔了,嚇得親自跟了出去,命丫鬟和婆子去追。
言哥兒又不跑了,朝秦氏道:“祖母,我、我不想吃,你追到我我就吃。”
秦氏才不去追言哥兒,她繃著臉,道:“你要不吃飯,這頓飯就不吃了!”
言哥兒歡喜得直接將勺子給扔了,撫掌道:“不吃、不吃!”
秦氏:“……”
秦氏料想孩子這是玩性上來了,一會子餓了就知道難受了。
言哥兒的確半上午就餓得難受了,他又說要吃飯,秦氏不給,她說早上是他自己不吃,等到中午再吃。
言哥兒從凳子上下去,拉著秦氏的袖子,輕輕地搖著說:“祖母真的不給言哥兒飯吃嗎?言哥兒餓……肚子餓。”他一邊說一邊揉肚子。
秦氏看著言哥兒點漆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心一下子就軟了,這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哪裡舍得他挨餓?何況孩子身嬌體弱,餓壞了不好。她便著廚房將她提前吩咐著煮好的粥端了上來。
言哥兒吃到了現成的粥,好像明白了什麼……
次日,言哥兒又不肯好好吃飯,手裡拿著從秦氏妝奩裡搜刮來的一個檀木把件,捏在掌心裡玩兒。
秦氏跟他說:“你不吃,這回可再沒有飯吃了!”
言哥兒看得入神,都沒把秦氏的話聽進去,半個時辰下來,才吃了小半碗。
秦氏拿他沒轍,等他餓的時候,索性躲了起來。
可不巧長興侯出門兩天回來後,聽說言哥兒在這裡住,跑去看他。
言哥兒正坐在石階上掉眼淚呢,長興侯問他怎麼了,他說:“祖母不、不讓我吃飯。”
秦氏躲在門口麵,一聽說這話立刻跑了出來,揪著言哥兒的衣領說:“言哥兒!”
她指責的話還沒說完呢,長興侯就斥她:“你跟一個孩子計較什麼!他再不聽話,飯總要讓他吃的。”
“???”
秦氏仿佛辯無可辯,她瞪了言哥兒一眼,言哥兒在她手裡像小雞仔,往前走了兩步抱著長興侯的大腿,仰著嫩白的小臉,奶聲奶氣道:“祖父,是言哥兒先不聽祖母的話,沒有好好吃飯,祖母才不讓言哥兒吃飯,是言哥兒的錯。”
言哥兒的話說得很清楚,秦氏一下子又改觀了,這孩子還是知道進退的。
於是長興侯就更站在言哥兒這邊了,沉著嘴角同秦氏道:“哥兒這麼懂事了,你還罰他做什麼?現在孩子和以前的孩子不一樣了,你彆拿以前對兒子們那一套用來對言哥兒。小事你就隨他。”
“???”
秦氏還真不至於和孩子置氣,這次又放過了言哥兒。
言哥兒著實老實了幾日,但孩子玩性大,也不知道為什麼,臨到吃飯的時候總是不老實,一頓飯吃下來可真艱難,丫鬟婆子追著喂,一碗飯才堪堪吃完,這還算好的,言哥兒沒幾天又不肯乖乖吃飯了。
秦氏在他麵前總是不笑,言哥兒最喜歡彆人陪他玩,吃飯的時候拉著她的大袖道:“祖母,你來追我,追上了,我就吃。”
秦氏故作嚴肅地問他:“我追上了你就吃?”
言哥兒點頭,保證追上了就吃!
秦氏答應了,兩個人牽著手去院子裡。
還沒開始的時候,言哥兒就奶裡奶氣道:“祖母,你鞋子臟,我給你擦擦。”
秦氏站住讓他擦,言哥兒蹲下去,道:“祖母抬腳。”
秦氏奇了怪了,抬腳做什麼?
她沒多想,剛一抬起來,言哥兒就脫了她的鞋子,抱在懷裡,跑開幾步,笑著說:“祖母,你追不上我咯,我不吃,不吃飯!”
秦氏一隻腳著地,不肯穿著襪子落地,險些站不穩,搖晃著身子喊丫鬟:“你們都是死人啊!”
丫鬟連忙過來扶,婆子又去追言哥兒,好一會兒才把鞋子追回來。
秦氏快六十了,心眼兒還玩不過一個快四歲的調皮孩子,她這會子才覺得,言哥兒是真的皮,但凡說他,先是用眼淚說話,眼淚不奏效,就借外力賣慘做小伏低,不是長興侯便是過來看他的寧王,最後又故意和秦氏玩鬨,想各種法子讓她先答應他的條件,在她不防備之下,一招製敵!
秦氏帶了十來天的言哥兒,感覺骨頭架子都快散了,她受不了了,在言哥兒第不知道多少次不肯洗臉的時候,她著人去了重霄院,讓紅豆趕緊來領人!
這孫子她不帶了,誰愛帶誰帶!
猴兒似的,成天都要竄天,她拽都拽不住。
紅豆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好是傅慎時休沐在家的日子,她哈哈大笑地取下傅慎時手裡的扳指,道:“輸了吧!走,領孩子去!”
傅慎時心甘情願將扳指給她,親手給她帶上,跟著她一起去秦氏院子裡領人。
他倆去的時候,秦氏和言哥兒倆,正襟危坐在羅漢床上,大眼瞪小眼呢。
夫妻兩個給秦氏請了安,秦氏拍了一下桌子,麵色沉沉道:“把孩子給我領走!”
紅豆忍笑,問道:“您不帶啦?那媳婦可就……可就領走了。”
秦氏沒好氣道:“不帶了!這小子在我這兒一天都不安生!脫我的鞋子!把我養的金魚丟池塘裡!還有我的屏風,不知道用什麼扣出個洞!封邊兒的地方,補都不好補!”
言哥兒在父母麵前受到祖母的嚴厲批評,垂著頭,豆大的眼淚一顆顆地落。
秦氏一心軟,放緩了語氣道:“當然還是安生了兩天,第一天和最後一天。今兒是最安生的一天了!”
言哥兒哭得更厲害了,祖母這是替他說話嗎,還不如不說。
傅慎時瞧著言哥兒,漫不經心地問道:“你給你祖母添麻煩了?”
言哥兒一哆嗦……家裡他最怕的就是他爹,旁人麵前,他基本上哭一哭就奏效,隻有在傅慎時麵前,彆說哭了,打滾都沒有用——他試過的,真沒用。
秦氏見狀,想說什麼,又想著言哥兒太皮了,到底沒說什麼,隻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傅慎時。
傅慎時沒看到似的,冷著臉看著言哥兒。
言哥兒悄悄一抬頭,看到傅慎時的冷眼,癟嘴不敢哭出聲。
秦氏又去抱言哥兒,斥傅慎時道:“你乾什麼呢!”
傅慎時抓住言哥兒的手腕子,道:“下來。”
言哥兒乖乖溜溜地從羅漢床上下來,低著頭,嘴巴噘著,臉頰鼓鼓的。
傅慎時道:“給你祖母磕頭再走。”
丫鬟遞了墊子過來,言哥兒跪在上麵,給秦氏磕了幾個頭,誠心誠意道:“祖母對不起,言哥兒沒聽話,勞累祖母了。言哥兒不好。”
小孩子聲音軟軟糯糯的,言哥兒長的又粉雕玉琢,十分可愛,漆黑的桃花眼,像紅豆一樣,十分靈動,含著瑩瑩淚光的時候,任誰都舍不下心去責怪他。
秦氏有些繃不住了,扶著言哥兒起來,軟言軟語道:“回去了要好好聽話,仔細你爹揍你!”
這句話可太有威懾力了,言哥兒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來,秦氏自己反倒給嚇著了,送傅慎時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彆真的打言哥兒,說好好教一教就懂事了。
傅慎時隨口應著,把言哥兒給了丫鬟牽著,便與紅豆兩個回去了。
夫妻兩個一邊走一邊商量著怎麼教育言哥兒。
紅豆說:“從前老夫人頭發隻白了一半,這十幾天過去,感覺白了一大半,人也憔悴了很多,估摸著都是言哥兒給折磨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甜蜜的“報應”啊。
傅慎時眉梢帶著些許清淺的笑意,隨即道:“他快四歲了,不能再縱著他了,過幾天就給請個嬤嬤回來。”
紅豆想著現在請嬤嬤也合適了。
言哥兒牽著丫鬟,看著父母親冷漠的背影,可憐兮兮地抬頭問丫鬟:“春喜姐姐,爹爹會罰我嗎?”
十三歲的丫鬟搖了搖頭,無奈地小聲道:“奴婢……不知道呀。”她又道:“哥兒既怕罰,怎麼在老夫人院子裡,就不知道乖一些呢?”
言哥兒嘴巴噘得老高,委屈巴巴地道:“我看祖母成天都不笑,故意逗著她跟我玩的。”
丫鬟道:“哥兒自己去三老爺和郡主跟前說吧!”
言哥兒怕得很,明明很長的一段路,他覺得好短,到底還是走到了頭。
傅慎時與紅豆兩個坐在屋子裡,看著次間裡的言哥兒,誰也不先說話,言哥兒自己哭著認了錯,抱著紅豆的腿,道:“娘,兒子錯了,不該不乖……”
紅豆戳了一下言哥兒的腦門,道:“你可就是欺負你祖母疼你,否則你還敢這麼無法無天?”
秦氏疼言哥兒不假,雖說她與傅慎時母子關係多少年也沒改善,但紅豆與傅慎時在秦氏沒有傷害他們孩子的情況下,都不至於不許秦氏親近孩子,更不會在孩子跟前說長輩的壞話。
言哥兒趴在紅豆肩頭哭,一抽一搭道:“我、我隻是想讓祖母也跟我玩,跟我笑……”
紅豆覺著這孩子還是有心的,她從前教他要有同理心,不能對和善的下人呼來喝去,不能對動物殘忍,看來還是有效的。
傅慎時不吃這一套,他胳膊撐在小炕桌上,傾身擰了一下言哥兒的耳朵,道:“這就是你故意氣長輩的理由?”
言哥兒癟了一下嘴,臉頰上兩行清淚,眨著桃花眼道:“兒子錯了,爹,兒子錯了。”
紅豆捧著言哥兒的小臉問:“真知道錯了,還是故意哭了哄我跟你爹呢?”
言哥兒鄭重其事地點頭,道:“兒子真知道錯了。”
紅豆順勢道:“好,真知道錯,就要開始學規矩了。”
言哥兒早聽說長大了要讀書,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呢,他哪裡坐得住,根本就不肯,抽泣著抗議。
傅慎時蓋上差蓋子,吩咐丫鬟道:“隨他肯不肯。把他抱出去。”
言哥兒就這樣回了自己廂房歇息。
沒兩天,秦氏病了,當然和言哥兒無關,她夜裡起夜著了風寒,病了。
紅豆同傅慎時說這事兒的時候,言哥兒聽了一耳朵,他誤以為是自己鬨得,怪內疚的,悶悶不樂了許久,才主動要求紅豆帶他去看秦氏。
紅豆和傅慎時領了言哥兒去,秦氏怕病氣過給孩子,不讓言哥兒進去。
言哥兒以為秦氏傷了心,不肯見他,在門口小聲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回家竟然乖巧了幾天,也不禍禍花草樹木,一日三餐乖乖吃飯,連過來教他的嬤嬤都說這孩子乖。
紅豆還以為言哥兒轉性了,叫了言哥兒來問。
言哥兒沮喪地紅著眼眶說:“祖母上次都不肯見我,我要是乖些了,祖母是不是就原諒我了。”
紅豆怕言哥兒心裡有疙瘩,便跟他好好解釋了一番,言哥兒偏不信,正好秦氏的病已經好了,紅豆準備帶他過去一趟。
因著言哥兒白日裡要學東西,紅豆等到傅慎時下了衙門,才一起領著言哥兒過去的。
秦氏再見言哥兒,高興得咧大了嘴角,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言哥兒跟秦氏說對不起,秦氏抱著他好一頓哄呢,眼看著天色不早了,才撫著他的背,同傅慎時夫妻兩個道:“你們帶他回去吧。”
這一家三口走了,秦氏坐在羅漢床上,遙遙望著簾子外,嘴裡重複著言哥兒跟她說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她病的時候,總是夢見兒子們小的時候,她夢得最多的就是傅慎時,連她自己精心帶大的盼哥兒,她都沒夢到過幾次。
冷寂的秋天,秦氏心裡莫名有些悲涼。
若她年輕的時候,能看得這麼開就好了,榮華富貴哪裡比得上天倫之樂。
秦氏拭去眼角的淚,又覺得自己想法荒唐,依她的性子,長興侯府如日中天,她才會更在乎兒孫承歡膝下,若是侯府還是十幾年前那般處境,隻怕她的選擇依舊是體麵。
月有陰晴圓缺,過去的事情也沒法彌補,隻是她知道,有些悔意,她要帶進棺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