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1 / 2)

顧家的晚飯吃得很早。

不到五點,顧爺爺跟從前是大家閨秀的奶奶便領著十二歲的顧盼從舞蹈培訓班回來。

顧盼小妹妹從小剪著男孩子的頭發,上小學前但凡第一次見她的大人無不稱一句‘這男娃娃真好看’,如今雖留了小辮子,整個人也文靜不起來,買了個大餅子吃了個滿嘴油,回家後便吊兒郎當一屁股往二哥旁邊坐下,蹬了一腳二哥顧鼎的屁股,說:“吃餅子嗎?”

顧鼎眼睛勉為其難從電視上挪到小妹身上:“吃。”

小妹嘿嘿一笑:“我一個人吃了兩個大餅子,你的在我肚子裡。”

顧鼎立馬跳腳:“奶!你看她!她把我餅子吃了!”

爺爺奶奶一回來就去廚房把帶回來的晚餐擺盤端上桌子,聞言很是溫柔的奶奶無奈笑了笑,說:“這兒還有呢,小盼逗你你也信。”

總板著臉的顧爺爺叼著老煙杆兒沒說話,看見大孫子顧眠從廁所出來,才招呼眾人說:“吃飯了,眠眠過來坐。”

顧眠連忙上桌,看了一眼還在打鬨的弟弟妹妹,乾咳了一聲,大哥的威嚴便在這裡體現了個淋漓儘致,兩個小的瞬間鵪鶉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乖乖也上桌。

顧家的菜品一向單調,兩個老人都不會做飯。

顧爺爺本名顧亭芳,曾是個老軍人,吃的東西隻要熟了就覺得可以了。

奶奶本名柳儒絮,是更南方那邊某個大地主家的小女兒,曾裹過一年腳,家裡人在那個年代走散了,隻留下個玉鐲給她,很年輕就嫁給了退伍回來種田的顧亭芳。

旁人都不曉得奶奶從前家裡到底多富,是多大的地主,奶奶也從來不說,爺爺更是不問,隻是家務活什麼的,顧爺爺全權包攬,做飯自然也是顧爺爺主廚,不讓奶奶動手。

顧爺爺拿手的大菜叫一鍋燉,什麼都亂七八糟往裡麵放,顧眠吃了這麼多年依舊吃不慣,但是紅薯粥卻很喜歡,因著他的這份喜歡,顧爺爺硬是不動聲色給他做了十多年的紅薯粥,覺得他愛吃,所以絕不做其他。

今日又是紅薯粥配外頭買的大饅頭和油圈。

顧眠捧著紅薯粥小口小口喝著,跟爺爺奶奶閒聊。顧爺爺話少,奶奶卻喜歡在飯桌子上跟幾個孫輩說話,說起回家時碰到的從家裡出來的陌生小孩,得知居然是老鄰居家真正的孫子陸挽剛,登時感慨道:“真是跟戲文裡差不多啊!”

顧眠點點頭,心想的確。

“隻是可惜了,撼城那麼好的孩子,大概過不了多久就要走了,陸老頭肯定舍不得……誰能想得到啊,養了十幾年的孫子,突然是假的,是彆人家的,嗐……”眉目秀氣的奶奶歎了口氣,好奇似的問顧眠,“你曉得撼城咋想的不?”

顧眠略有點心虛地眨了眨眼睛,老實巴交說:“他說他還是希望留在這邊,大概是覺得不習慣吧,上個月才曉得自己身世有問題,是我我也接受不了,畢竟又不是被拐賣過來的,陸家都把他當親生的養,需要時間消化吧。”

他說得太多了,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幫陸撼城找借口。

他們像是共犯,他是不為人知的主謀。

“也是。”奶奶還是歎氣,“聽說陸家老大跟媳婦兒王惠連夜趕回來,跟那邊見了一麵,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顧眠也搖頭,忽地聽見外麵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好奇望了望窗外:是陸家的小轎車。

千裡迢迢從深圳回來的陸家老大和王姨在車裡激烈交談著,攜著疲憊,甩著車尾燈,在窗外一晃而過。

顧眠瞬間一口把剩下的稀飯都灌進肚子,站起來就說吃飽了,想往陸撼城那邊過去,但很快又收回了腳步,縮進自己的房間抱著高一的課本預習,隻不過心思完全不在書上。

他這樣反常,客廳裡還在吃飯的顧家眾人很能理解,是最好的朋友呢,跟連體嬰兒沒差的兩個人,忽地一個或許要走,另一個自然不會安穩。

顧爺爺瞧了一眼大孫子的房門,沉默了一會兒,背著手說要出門一趟,結果左拐右拐去了陸家,入了大院子,連看門狗都朝顧老爺子搖尾巴,顧爺爺則對著屋裡喊:“老陸!”

背著手走進根本沒鎖的大門,顧爺爺還沒進去就能聽見裡麵熱鬨的歡聲笑語,隨後開了門就看見客廳滿滿一桌的大菜,和圍著桌子坐的陸家老大陸成功、媳婦兒王惠,一個沒血緣關係的兒子陸撼城,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兒子陸挽剛,最後是坐在上位的陸老頭,一家子總共五口,看上去其樂融融。

“喲,你這老不死的過來乾嘛?”陸爺爺笑著說,“快過來看看我新孫子,陸挽剛。”

顧爺爺走過去,陸家老大就連忙起身讓座,顧爺爺點了點頭坐在陸老頭的旁邊,跟陸挽剛互相認識了以後便很乾脆地問陸老頭:“所以現在怎麼個情況?我聽眠眠說撼城不想過去?不過去好,不要勉強,我看那邊要是真為撼城好,就不會逼著撼城匆匆忙忙過去認親。”

“而且我也說個實話,我家眠眠從小到大都是撼城照顧的,他們兩兄弟在一起我放心,不然眠眠去了高中,我怕他住校有問題,他這個小孩,從小隻跟撼城要好,也隻跟撼城說老實話,對家裡能忍得很。他自己住校絕對不行的,老陸,咱們兩家可是擺過席的,你家撼城發過誓跟眠眠要當一輩子的好兄弟,現在他要是走了,算哪門子的結拜?!”

顧爺爺說到激動處,也是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但沒辦法,他都不知道怎麼照顧自家病歪歪的大孫子,但陸撼城會,沒了陸撼城,他那可憐的大孫子要是活活在高中餓死了、病死了、都沒人知道可怎麼辦?

顧爺爺這輩子沒做過什麼虧心事,絕不迷信,什麼都不怕,可以說是鐵骨錚錚硬漢一條,對自己的兒子女兒們都沒表露過多少溫情,但現在大概是老了,心也軟了,尤其忘不了眠眠做腦瘤手術的那段時間。

那段時間,家裡一直借錢,老大跟老大媳婦兒請假回來,老二一家也緊趕慢趕過來,一大家子都在醫院手術間外等待,大兒媳婦兒哭得渾身在抖,跪在手術間門口小聲的祈禱。

老大在樓梯間抽煙,看見他後繃不住的哭說:爸,你總跟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我看見眠眠就想哭,為什麼彆人家的小孩那麼健康,我的兒子那麼苦?你說我還能看見他長大嗎?爸,我要是很有錢很有錢就好了,他們說在大醫院做手術更好,用的藥都不一樣,爸……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