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第331章(2 / 2)

女孩說完這句話,話語卻突然一頓,悲懷看見她淡漠的頭顱不自然地偏移了一瞬,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扭斷了頸骨。

她身上有紅光不斷閃爍,血液尚未飛濺,傷口便已經複原,她被碎屍萬段,她被四分五裂。但是“佛子”看不見,而她也隻是平靜地承受著這一切。

“阿彌陀佛……”悲懷想要閉眼,但最終卻隻是悲哀地看著,去讀取、去銘記眼前的一切。

——鬼王到底承受了什麼冤屈,她到底有什麼放不下?

“她沒有放不下……”悲懷長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那些怨氣都不是她的,她隻是背負了不屬於她的怨憎和仇恨罷了……”

那些依附在她身上的冤魂厲鬼,將自己遭受的全部都反饋在她的魂體之上——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怨恨,他們生在塵世所遭遇的所有苦難。

她本不該成為鬼王,卻因為靈魂的殘缺而混雜進太多他人的靈魂碎片而化為厲鬼。這個“鬼王”是無數靈魂的聚合體,女孩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

“若為眾生故,貧僧願作那渡河的葦草。”悲憫的“佛子”目無焦距,卻仍微笑。

“是嗎?”女孩語氣淡淡,似是不為所動,“行善的和尚很多,願意背負罪孽的卻少。你可想清楚了,殺了我,你此生都無緣佛家三寶。”

“我等雖願眾生自渡,卻也明白這塵世有太多太多的無可奈何。”“佛子”雖然看不清,但依舊出於禮貌,“注視”著她的眼睛。

女孩被“佛子”抱在懷中,無甚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具冰冷而又幼小的屍體:“你不好奇我引你來這兒是想做什麼嗎?”

“佛子”當然也已經察覺到了女孩的意圖,雖然被人請君入甕,他卻仍然灑脫,如在青天白日下賞花品茗:“你有需要我為你做的事情。”

那些佛門弟子的感覺沒有出錯,這位出世的鬼王並沒有害人之心。

“如果這麼說會讓你好過一些,可以。”女孩表現出了堪稱偽善的體貼,神情冰冷近乎嚴酷,“逮一個願意去死的冤大頭並不容易,所幸佛門有你這樣的傻子。”

“佛子”神情依舊平和帶笑,然而他已經通過寥寥數句對話分析出了女孩的身份——出身良好,修劍,並且是道門修士。

沒錯,除了道統之爭,普通平民百姓可不會以這樣刻薄的語氣去提起佛門弟子。

“你能‘看’到嗎?”女孩話語一轉,卻是突然切入了正題,“你要找的巴子彆都百姓的靈魂都在這裡,和死魂混在一起,就像養在一起的海魚和河魚。”

“佛子”微微一怔,隨即了然:“你沒有辦法將他們分開?”

“或許。”女孩瞥了他一眼,“我也沒有時間把他們分開。”

女孩抬頭看向幽都的天空:“距離鬼門開啟還有三日,你要想辦法在鬼門開啟前將生魂帶出幽都。”

“那你呢?孩子。”“佛子”鬆開了手,“看”向她。

“你還有心情管我?”女孩冷酷地甩開了“佛子”拂麵的袈裟,淡聲道,“我已是死人,自然要塵歸塵,土歸土。”

“佛子”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他還沒來得及深思,就突然被女孩推了一把:“算了,你這和尚。你們佛門弟子一輩子都在普渡眾生,可曾被眾生所渡?”

“我……”“佛子”怔然,“我等與眾生同在。”

在那光怪陸離、被生死所扭曲的世界中,女孩問道:“所以?”

“所以——”

“佛子”想要站穩,腳下卻突然踩空,冥府偉大而廣闊的土地消失在他的腳下,如浮生一夢,如海市蜃樓。

“所以,眾生苦則佛子苦,眾生悲則佛子悲,普渡眾生便也是渡己之道。”“佛子”依舊堅持著說完自己的心中所悟。

“挺好的。”“佛子”感覺自己落入了水中,女孩的聲音隔著冰涼的水流,變得遙遠而又模糊,“我改變主意了,暫時還沒到你這種人該下地獄的時候。”

這是什麼意思?“佛子”擰了擰眉,有些費解。然而下一瞬,他眼中斑駁的色塊重新化為了漆黑,同時,有無數光點如遊魚般朝他湧來。

幻境之外,悲懷怔然地看著眼前令人震撼的一幕,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一條溯行的、煙灰色的洪流自下而上地貫通了冥府的天際,那些於冥府上空不斷徘徊遊蕩的魂靈似被生者的生氣所引,哪怕魂無所依也依舊下意識地朝著“佛子”遊去。而另一邊,滿身黑紋的女孩身上爆發出濃重的、猩紅的血氣,那些早已被折磨成惡靈的漆黑冤魂則被血氣吸引,咆哮著朝女孩撲去。

一者朝天,一者歸地;一者求生,一者覓死。

“我佛……慈悲。”

浸潤在生氣中的“佛子”終於奪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睜開眼,卻看見天地清濁之氣二分開來,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如同一雙無形的手分化了一切,托載著他不斷地朝上攀升。

“佛子”隨著那些浮動的光點,即將遠離這死者的國度。他似有所感地回頭,卻被密密麻麻上浮的光點阻擋著視野,再尋不見女孩的影子。

悲懷還站在原地,他站在女孩的身旁,看著萬千死靈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幾乎要將女孩淹沒其中。

“安青瓷!”一個尖利細弱的哭聲傳來,女孩身上的黑霧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十指死死地握住女孩的頸項,“你瘋了嗎?你為什麼要放他走!”

那聲音似男似女,難分雌雄:“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在痛苦中堅持了這麼久,不肯與這些惡靈同化,到底為的是什麼?!”

“我知道。”悲懷終於知道了鬼王的名字,安青瓷,一個脆弱卻也美麗的名字,“但我已是大道難成之身,又何苦去毀了彆人的道?

“若我真的這麼做了,我又與害我的人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已經沒有選擇了!”黑霧淒厲地哭叫了起來,“你必須找到一個人‘送葬’你,因為你是被彆人殺害的,想要超度鬼,就隻能以同樣的方式再殺你一次。你忍受怨氣的折磨這麼久都不肯自戕,不都是為了破而後立嗎?明明你為了不徹底墮落成厲鬼,都咬牙堅持到今天了……!”

“不過是走投無路,哪有那麼多的執著。”漫天死靈奔湧而至,令女孩身上的黑霧變得更為濃重,她身上不斷迸裂出紅色的裂紋,最終又化作黑色的紋路。

她的一雙手卻化作煙塵散去,散作浮動的塵埃,化作一條承載“佛子”與無數生魂的星河。

她徹底站立不穩,倒在了虛幻的幽都之上,眼珠子卻仍然是黑檀色的,神情平靜卻也淡漠。

“天機已經紊亂,我雖已無法承載此世的道業,但天道已經認可我是氣運之子。他若是殺了我,此生便無法成佛。”

“讓他帶走那些生魂也夠了。”安青瓷的腦袋滾落在殷紅的花海中,“強求太多,反倒不美。再熬些許時日,我再想辦法便是了。”

那黑霧再也承受不住,發出了竭嘶底裡的嚎哭,哭得那般疼痛,哭得那般悲苦。

哪裡來的時日,哪裡來的方法?正如安青瓷所說,她本就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不想再害你了,我們都不想再害你了!”無數聲音齊聲哀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已經夠了!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她又何嘗不想到此為止?悲懷看著女孩眼中紅光一閃而過,但卻很快便閉上了眼睛。

她的雙腿一點點地腐化,化作淤泥般泥濘的血肉,與崢嶸的煉獄融合在一起。仿佛錯覺一般,“佛子”似乎感受到了冥府的“呼吸”。

大地在這一刻突然活了過來,而她竟像是一顆黝黑的種子,大地蠕動著,攀附著,虛浮不實的幽都吞噬了她的血肉,一點點地變得凝實。

“可惡……”她掙紮著,想要伸手,然而她的手已經化為了通往人世的璀璨星河,“誰來……誰來——”

她用力地抿唇,似是不能適應自己求救的姿態,哪怕她現在是這般幼弱而又無助的孩子。

“誰來——!”

一滴血淚奪眶而出。

“駕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賢之願海,渡法界之飄溺。”

遙遠的星河之上,忽而傳來了一道嫋嫋的梵音,清聖的佛光普照了這片本該永遠黑暗、寒涼的大地。

“我願生一切善法,負載一切眾生,此身作萬物所依,使妙善增長,此心堅如磐石,不可毀矣。”

即將脫離苦海的“佛子”竟臨陣立法,鬼王說殺她便無法成佛,他便立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誓言立下的瞬間,“佛子”的千年道行凝聚成身外法相,巨大的地藏本願菩薩身巋然而立,清聖的佛光如天日般潑灑下璀璨溫暖的光明。

那層層擴散出去的光的漣漪,驅散了死亡的嚴寒與孤寂。因怨憎與痛苦而瘋狂的死靈也安靜了下來,沐浴在清湛的佛光中,如聆天音。

悲懷站在地獄之上,仰望著天上的佛光,在這一刻,他似乎隱約能明白過去的“佛子”的心情。

那個孩子已經這麼努力,哪怕忍受著千刀萬剮、粉身碎骨的痛苦,她也這麼努力地活了下來。哪怕身化厲鬼,她也尋求法門試圖渡化自己。

一個人如果不願屈服於命運,那命運也總該對她寬容些許。

“阿彌陀佛。”悲懷雙手合十,他回頭,卻見女孩身上溢散的黑霧在佛光下漸漸消融,如春日觸碰到新陽的雪。

有一束溫暖而又清湛的佛光透過無數魂靈的間隙,巧之又巧地照落在女孩的身上。

悲懷看見她的眼睫輕輕一顫,似是耗儘了所有的氣力一般,女孩在佛光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像跋涉了一生的遊子,終於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