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落了下來。
明明積壓了好多天,今天也一直山雨欲來,可當豆大雨滴真正落下的刹那,卻沒有任何預兆。
轉瞬,雨水橫貫長空,以蓬勃氣勢從天而降,仿佛要蕩滌人間。
耳邊是驚濤拍岸的隆隆聲音,林朝夕張了張手,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她才意識到,她剛才把傘落在飾品店了。
雨實在太大,四周都是狂奔的人群,林朝夕瞬間渾身濕透,但她也沒有要去的地方,所以一點也不著急。
她還是用一貫的步速緩緩前行,走到一片屋簷下才停下。
舉目四望,老街區瞬間清空,天地灰暗,茫然相接。
果然真實人生不可能像電影裡那樣充滿了各種浪漫邂逅,小學那次她已經把所有運氣用光了。
渾身濕冷極了,林朝夕在簷前的台階上坐下,抱著膝蓋,閉上了眼睛。
明明很困,她卻完全睡不著。
她現在很累,很想回家。
這個念頭不斷縈繞著她。
老林的事情,集訓隊的事情,成績每況愈下,同寢的女生們也不喜歡她。
她強迫自己認真而謹慎地思考,自己是否還有必要留在集訓隊裡接受訓練。
夏季集訓是為了培養頂尖的數學生,為衝刺國家隊,如果這是老林寫的教學大綱,那他甚至有可能也在培養他們,成為未來的數學家。
可天賦差距逐漸顯現,她有必要繼續嗎?
像她的能力,是不是隻應該專注一件事?
思考進行得非常勉強,雨不知下了多久,耳邊一直有淅淅瀝瀝的聲音,雨聲或急或緩,但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有人踩過水塘,發出“啪嗒”一陣輕響。
林朝夕抬起了頭。
那是張熟悉的麵孔。
雙馬尾,眼睛很大,手裡拖著破破爛爛的拉杆箱。雖然臉上已經沒有當時的嬰兒肥,看上去也非常憔悴,可她手裡有一把傘。
對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視著她。
過了一會兒,林朝夕看著那把翹起一個角的陽傘,笑了起來:似乎比想象中的劇情好一點呢。
“你知道哪裡有喝冰啤酒嗎?”她這麼問道。
——
昔日故友重逢,總該喝上一杯。
林朝夕和包小萌在小吃店坐下。
已經是放學時間,雨也停了,這家藏於深巷的小吃店熱鬨非常。這裡離永川大學很近,學生們把狹小店堂擠得滿滿當當。
老板是對中年夫妻,店裡還有一位服務生。
那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生,係著格紋圍裙,麵容英俊清秀,和大部分氣質型帥哥一樣,他看上對什麼都很冷淡。可林朝夕注意到,男生每每遇到小朋友和老人點單,都彎下腰,認真傾聽對方的要求,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你最近怎麼樣?”對麵聲音傳來,包小萌先問她。
“顯然不好。”林朝夕很坦然。
“省隊的集訓……太辛苦了?”
“是啊,聰明的人太多,要學的東西也太多,每天你追我趕的。”她支起腦袋,看著包小萌,“或許你才是對的。”
林朝夕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什麼問題,包小萌的眼眶突然紅了。
林朝夕注視著她。
“我一點也不對,你好好讀書,彆跟我一樣!”
“上班很也辛苦?”林朝夕看向她腳邊的行李箱。
“我不在那裡做了,辭職了。”
“怎麼了?”包小萌瘦了那麼多,其實林朝夕心一直揪得很緊。
“太累了,每天要站12個小時。明明6點以後換我休息,但是店長還安排我站班,我真的站不動了,明明應該另外一個人上班,就因為她是店長老鄉就可以隨便調班。說好一個月800塊工資,但店長說就給我600,因為我沒有看住貨,200塊啊,那麼多錢,都沒有了。”包小萌越說越多,卻突然停止,低下頭不看她。
“你告訴老板了嗎,老板不是很喜歡你嗎?”
“老板又不是李老師,不管這種事。”
“嗯。”林朝夕問,“那你下麵準備去哪裡,換份工作嗎?”
包小萌沉默下來,眼眶裡蓄滿淚水。沒有回答,卻勝似回答。
她擦了擦眼淚,換了個話題:“彆老說我,你還回集訓隊嗎?”
“我可能……”
林朝夕說到這裡,耳邊突然響起清新好聽的男聲:“你們已經在這裡坐了十分鐘了,想吃什麼?”
林朝夕循聲望去,問:“有冰啤酒嗎?”
服務生露出端詳的目光,他轉了圈手上的圓珠筆,說:“沒有。”
“你們冰箱裡明明就有。”林朝夕指著牆角的透明冰櫃說。
“我沒看到。”
“那有冰可樂嗎?”
“也沒有。”
“為什麼啊?”
男生從頭到腳掃視她,最後看了眼地麵從她身上滴落而形成的一灘水漬,說:“我覺得你們現在,比較適合吃兩碗熱餛飩。”
“那按你說的來吧。”林朝夕開口。
可男生還是沒有動。
“又怎麼了?”
“先付錢。”
林朝打開書包拉鏈,在裡麵掏了半天,動作漸漸停滯。
包小萌反應過來,也翻出錢包,裡麵隻有一把零錢,一共7塊4毛整。
“我剛想去店裡討工資。”包小萌麵容窘迫極了,“之前一直包吃包住。”
林朝夕仰頭看著店裡的餐牌,發現一碗餛飩8塊錢,她和包小萌麵麵相覷,她想,她們隻能走了。
服務生不知何時離開,就在她們不約而同起身的刹那,兩碗熱餛飩放了下來。
熱氣氤氳,林朝夕抬起了頭:“我們……錢不夠。”
“你會算東西嗎?”服務生問。
林朝夕不明所以:“算什麼?”
“算命。”
林朝夕徹底呆滯。
“你隨便瞎說什麼都可以,畢竟我隻是為了找一個理由,想替你們付一頓飯錢。”
男生目光清澈,沒有任何異性間的意圖,而更像兄長般的關愛。
“記得走之前結賬。”
留下這句話,他離開去忙
老板在後廚笑道:“林同學又做好人好事了啊?”
林朝夕向老板看去,才意識到他是在喊那位服務生。
也是熱湯下肚,林朝夕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一碗餛飩的時間,她和包小萌什麼話也沒有說。
餛飩一隻隻消失,湯碗漸漸空了,她喝完最後一口湯,擦了擦嘴,一隻手放在她麵前。
指骨細長,骨節分明,林朝夕抬起頭,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瞳裡。服務生看著她,目光溫柔到極點,仿佛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我……我不會算命。”她磕磕碰碰地說。
“那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你……問吧。”
“我現在覺得生活非常困難,一切都難以招架,我是不是應該放棄其實還想堅持的事情?”
男生在看她,也在看包小萌。
這明明是很隨意的提問,可林朝夕卻心頭劇震。這明明是她想問的問題,對方卻那麼自然地問出口。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覺得答案太難:“我不知道啊。”
“哦,那記得下次來把餛飩錢還我,一共16塊。”男生說完,把手插在圍裙口袋裡,就這麼瀟灑地轉頭離開。
林朝夕不知道對方到底出於什麼意圖,這麼問,或許是聽到她們的對話,也可能純粹他也遭遇人生極度無解的時刻。
她和包小萌一起,很茫然地踏出店門。
雨後天際露出成片晚霞。
雖然還是濕熱的傍晚,充滿無數困惑和不解的人生。
林朝夕回頭看著那位服務生在破舊餛飩店裡忙碌的身影,卻仿佛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