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擊鼓(8)(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132 字 4個月前

陳嫣一句‘這世上有一件最難最難的事情,難過愚公移山, 難過精衛填海!那就是將一個人的念頭放到另一個人的腦子裡’固然是暫時讓桑弘羊陷入了沉思, 直到這天課業結束也沒有再放出什麼大招, 搞出什麼又要引起大討論的話題。

但這也就是一時的罷了。

因為桑弘羊最後還是反應過來了,陳嫣這句話本身是沒錯的,道理也深,直指人心。但放在今天這個話題上其實是有些避重就輕了的!

話題從一開始的時候就不隻是儒道法三家對於‘禮’的不同態度, 而是這三家總有不同的觀點, 讓人無所適從...這個問題陳嫣其實並沒有真的深入去談。

“這個啊...”放課之後被桑弘羊攔住了,說實話不是特彆意外——桑弘羊是真的很敏銳的那種,也很會抓重點!即使一時被繞進去了, 很快也能跳出來。而且隨著越來越熟悉, 彼此之間的生疏漸漸消除之後,他並不是那種會一直端著的人。

他屬於好奇心很重的那種動物, 對於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沒有辦法的就算了,要是有辦法的話, 總會想辦法弄清楚的。

“我們出去說罷!”陳嫣麵對桑弘羊的時候比麵對公孫弘的時候要更放得開,也更敢說!不隻是因為桑弘羊是個小孩子, 更重要的是公孫弘是個儒生!

不管內心對儒家的忠誠度有多高, 公孫弘到底還是一個儒生,基本的立場和態度還是要有的。陳嫣打點擦邊球, 又或者說的‘中規中矩’的時候, 公孫弘還能夠假裝聽不到。可她一旦點明了一些比較敏感的問題, 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作為儒生的公孫弘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的。

桑弘羊則不同,他雖然拜了個儒門老師,但他本身心向法家——而心向法家的同時,他嚴格意義上來說又不是法家的人。再加上年紀小,未定心性,陳嫣在他麵前說話就不必顧忌什麼了。

就算有什麼話不合他的心意了,也不可能上升為原則性問題,場麵始終不會過於難看。

兩人穿過莊園宅院中彼此相連的遊廊,除了仆傭奴婢在後麵跟著,就隻有他們兩個了,陳嫣終於不再有所顧忌。

“吾不願老師上課時說這個。”陳嫣微微一笑。

桑弘羊怔了怔,陽光下又跑出了發髻的碎發依舊胡亂支愣著,泛著微微的光。‘哦’了一聲,搖頭晃腦地點點頭...說過的,他是個很敏銳的人,不像陳嫣的‘敏銳’,其實不能算是敏銳,那隻不過是成年人的經驗而已!桑弘羊是真的能憑直覺做出選擇的那種人。

陳嫣是真的不願意在上課的時候說的太深,因為這個問題本來就是這個時代討論不出來,或者討論出來了也毫無作用的!她專門針對‘禮’這一個方麵去說,未嘗沒有避重就輕地意思。

“那麼儒道法三家,果然背道而馳麼?”桑弘羊貌似問了個傻問題,因為在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看來,的確是這樣。正如桑弘羊之前所說的‘禮’的區彆,這三家顯學,各處都體現著核心思想的差異!

但真的是傻問題?並不是的。

陳嫣抿唇無奈一笑:“不,不是背道而馳,他們其實是很相似的。”

若以學術主張論學術主張,這三家確實差異巨大!但若學術主張上升到政治的程度,那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而且時代變遷,發展到現如今,三家其實早就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儒道法三家的誕生也不是突然之間的事情,而是有一個過程。而就和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一樣,他們誕生的過程中不止有代表人物給其注入內涵與核心,也有不斷吸收其他學派思想的過程!

也就是說各家學說形成的過程本來就有向其他學派汲取營養!更不要說這些學派還借鑒、吸納了相同的古代先賢著作與政治主張!真要說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那也是做不到的啊!

而在學派基本成型之後,向彆家‘學習’的腳步就更是沒有停下過了!說的好聽叫‘學習’,說的不好聽叫什麼,那就隻能自由心證了!天下學派一大抄,大家都習慣了!就連被‘學習’的那一個都不會說什麼,因為自身清楚自身也不乾淨!真要掀掉這一塊遮羞布,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

陳嫣說的這些讓桑弘羊沉默良久,他確實聰明,但依舊隻是個不知世事的豪門小公子而已,這樣的事情著實已經超出他的‘範圍’了!若他是個愚笨的人,事情或許容易一些,他可以認為陳嫣年紀這麼小,又懂什麼呢?

於是她的說法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囈語,無須在意!

這等於是從根子上解決問題——當問題複雜到難以解決的時候,假裝提出問題的那個人錯了,這往往是最簡單、最高效的辦法。

但桑弘羊並不愚笨,相反,他算是個極聰明的孩子,所以他能夠撥雲見日一樣明白過來!通過邏輯推理,通過自己的自主思考明白,陳嫣說都是真的!

所謂的學派打生打死,真的是思想不同,所以黨同伐異?不不不不,大家其實根本不在意學術思想相同不相同!本質上是大家坐在了不同的位置上。

哪怕我們的思想完全一樣了,但隻要身在不同學派,也是不能成為誌同道合的夥伴的。

多麼殘酷!剝落掉士人、學者們身上的光環、浪漫主義的理想,會發現大家都真實的可怕!沒有想象中的道所在,吾所在!沒有自以為的熱血澎湃!甚至連溫情脈脈的道理也是一廂情願!

後世的人可能很難明白此時的人明白這個的感受!打個比方來說,後世的學生也會有愛國主義教育,大家在這種教育下長大,對祖國都是無比熱愛的,而且會認定自己的國家是一個‘好國家’!

其實用‘好’與‘壞’來界定一個國家,這本身就是有些可笑的了!一個國家的好與壞隻有在對具體的人和事的時候才有意義,不然的話是根本無法定義的!

一個國家對自己的國民大多數時候都是好的,因為要為國民謀福利,要維持國家運轉,要保護...所作所為都能得到一個美好的解釋!那對於自家國民以外呢?利益決定一切而已。

要承認自己的祖國在對外的時候不是那麼光明磊落,甚至有的時候和他們宣傳的大相徑庭,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承認(不過就算是這樣了,人也依舊很難不愛自己的祖國)。

現在桑弘羊受到的衝擊差不多就是這種類型的,身為一個讀書人,信仰的一部分就這樣被展露了出來,實在是、實在是......

甚至他受到的衝擊更甚!因為這個時代的人更單純,更加容易信任,這點又是和後世不一樣的。

“自然的,若隻是論各自學說要義,那還是很大不同的。”陳嫣最終還是安慰了一下桑弘羊。如果回歸到學術本身,確實是這樣沒錯,但也僅限於這個領域了。

到了兩人要分開走的地方了,陳嫣上前了兩步,笑著點點頭:“明日再見了!”

陳嫣走的很乾脆利落,好像和平常的同路分手沒什麼兩樣,就好像剛才說出那樣了不得的話的人不是她一樣!

桑弘羊摸了摸鼻子,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陳嫣這種完完全全的‘輕描淡寫’有的時候是很驚人的——陳嫣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但在旁觀者看來全然不是那樣!

桑弘羊原本都因為這一段‘驚世駭俗’到了極點的話而坐立不安了,但陳嫣這種‘這都不算事兒’的微妙態度一時又讓他有些哭笑不得起來。

往回走的時候桑弘羊正好遇到正準備出門垂釣的公孫弘,於是恭恭敬敬站到一邊:“老師!”

公孫弘看到這個學生隻是微微點頭,忽而又道:“小子可曾垂釣過?”

桑弘羊遲疑了一下,而後實話實說:“不曾。”

然後就被帶著一起去了莊園中的溪水釣魚,主要是公孫弘釣魚,桑弘羊純粹就是個放釣竿的架子,他哪裡知道該怎麼釣魚!

公孫弘分了一縷心思在釣竿上,另外的注意力卻是去了桑弘羊身上——桑弘羊確實是個垂髫小兒,但硬要說的話也不是個孩子了!按照大漢的算法,他今年十二歲(虛歲)。

民間男女婚嫁說是‘男子十五,女子十四’!按照這個說法,再過三年桑弘羊都能娶妻了,還能算是個孩子嗎?

而且公孫弘以自身經曆推知他人,並不覺得成人不成人這種事由年紀來定,更重要的是內心!他自己屬於很早就懂事的那種,桑弘羊這個學生其實也屬於這種。之所以看起來稚氣,那不過是因為過去的人生經曆實在是太順遂了!

富貴錦繡堆裡長大的公子,從沒嘗試過用自己的肩膀擔當,也不需要自己去想太多的事情!自然也就無法完成蛻變了...但這無法改變他這學生的本質。

“與翁主說了何事?見你魂不守舍。”公孫弘倒也沒有迂回。

其實這些話是不太好複述給老師的,正如陳嫣會避開公孫弘說這些事,桑弘羊又不是傻的,難道不知道說出來大家會很尷尬嗎?

但桑弘羊正處在一個降智打擊中,人也挺迷茫的,下意識地就信任了公孫弘這位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