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3)(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762 字 4個月前

伴隨著一場初冬雨, 天地間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之前雖然也覺得冷, 但也就是清寒的程度而已。現在則不同,如果不是有必要,即使是穿的暖暖的、不用自己走路的貴族也不願意出門了。

長安城寬闊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來來往往的, 都是為了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平常尚且如此,遇到雨水綿密的時候更加難以見人...這時可沒有雨傘、雨衣之類的雨具, 淋個雨在如今的醫療條件下是有可能出人命的!

‘淅淅瀝瀝’中, 有一輛行的不緊不慢的馬車正緩緩地向未央宮西邊宮門而去。看表麵,馬車挺低調的,沒有什麼過於誇張的裝飾, 趕車的奴仆也沒有豪門奴仆的光鮮與跋扈。但看趕車人的技術,以及馬車的細節就知道了,車裡乘坐的絕對不是普通人。

到了宮門口, 檢查過‘宮籍’之後,武士放行。

從馬車裡走出一個穿深灰色繞襟深衣和玄色大袖罩衫的中年男子,認識他的宮人紛紛請安問好。

“魏其侯...”

來的正是魏其侯竇嬰。

竇嬰走過再熟悉不過的宮道, 因為下了馬車之後一路都是有著屋簷的遊廊, 倒是不用擔心淋雨的問題了。

抵達了溫室殿外, 早有等候的宦官上前:“魏其侯可算是來了,陛下久候多時了!”

竇嬰是受天子召見而來, 自然不可能遲到,但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辯解這個。所以也隻是笑了笑:“勞煩內官了。”

“不敢不敢。”宦官也不可能在竇嬰這樣的重臣、外戚麵前擺譜兒,立刻領著人往殿內走:“魏其侯請隨我來。”

等到往裡走的時候, 左右看了看,這才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今日心緒、精神看著還好。”

聽到宦官這樣說,竇嬰臉上的神色也沒有什麼太大變化。隻是在單獨入內殿的時候朝著這名宦官拱了拱手,若不是早知道這位魏其侯是怎樣人,甚至會覺得這前後根本沒有關係。

竇嬰在內殿外最後整理了一次衣冠,這才邁步進去。等到入目能見到天子了,這才深深拜倒在地:“臣,竇嬰,參見陛下!”

劉啟原本是在吃藥的,放下了藥丸,對送上蜂蜜水的宮人擺了擺手,隻要了一碗清水。喝完後才道:“竇嬰啊...你來了?起來吧。”

見竇嬰站起了身,又向自己跟前指了指:“過來一些。”

等到竇嬰跪坐在了自己跟前,劉啟微微睜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你近日可好?”

“賴陛下之福,臣近日還好。”竇嬰忙道。說話的時候終於抬起了頭...天子真的瘦了太多了。

自從天子病重,他也曾在最開始的時候見過天子一兩次。這一兩次都是跟隨太後來的,至於這個時候來未央宮拜見?他隻和在朝為官的同僚一起上過奏表,因為天子拒了,也就沒有然後了。至於主動單獨來未央宮?他就算不算是個‘和光同塵’的人也做不了這樣的事。

這個時間,所有人都想確定天子的實際情況,可是又沒有人想要冒出頭來,也是為難了!

這麼長一段時間沒見天子,他才恍然間驚覺...天子確實大限將至了!

此前雖然他早就對這件事早有預料了,這甚至不是天子這次重病開始之時!早在幾年前,天子身體不好的時候就有準備——這有什麼奇怪的,天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生老病死!

這些年天子一直注意平衡朝堂,解決了不少功勞很大,然後又不夠謹慎的重臣,為的就是不給日後的年少天子帶來麻煩!這本身就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政治信號了。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竇嬰已經心中有數。

但心中有數是一回事,真正地對一件事有實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直到見到這個臉色蒼白,精神不濟,就連正常坐臥也成問題的天子,他才明確感受到,這個天下真的要換一個主人了。

過去支撐漢室江山長達十六年的皇帝,本以為還會支撐很久很久,久到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一個,現在也走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

竇嬰的一生是和當今天子聯係很緊密的,等到他登上政治舞台,天下之主已經由文皇帝換成了今上。也就是說,他的政治生命一直都是在當今天子之下。當今天子的一舉一動,都深刻影響著他的從政生涯。

更進一步,他的政治生命說是當今天子賦予的也沒有什麼問題。

不同於現代人,現代人總會將自己的成功歸結為自己的天賦、努力這些東西,而忽視了客觀條件的存在。古代人則是容易走到另一個極端,將自己的一切所得當成是他人的賦予。

一個臣子,憑什麼能夠出頭?被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天子簡拔!日後諸葛亮一句‘先帝不以臣卑鄙’算是完美概括了古代對於君臣關係的位置劃分。從一開始,天子就是施予者的地位!而臣子,的確有才沒錯,可是如果沒有天子慧眼識英雄,那就什麼都不是了。這份恩情,在華夏古代有個專有名稱,叫做‘知遇之恩’。

對於有著這樣恩情的天子,臣子如何效忠也不為過!所以華夏改朝換代的時候,其他人都可以投效新朝廷,如果前朝無道,稱之為棄暗投明也沒什麼問題。唯獨那些受過前朝恩惠,前朝天子對他們有過知遇之恩的臣子不一樣!

他們的這種‘識時務者為俊傑’落到其他人眼裡,更多時候也是一種嘲諷,甚至對於統治者來說也難免有這種心情。

畢竟,當他們位置轉換,站在一個統治者的立場上後,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他們理所當然地也會想到那些自己提拔才能上位的大臣,希望他們能夠學會忠誠。

所以說,竇嬰表麵上多麼傲慢的一個人啊,實際上他對當今天子是從心底裡感激的。當今天子曾經希望他能改改自己的脾氣和政壇風格,行事更加‘謹慎’,他自知做不到,於是以一種‘無聲抵抗’的方式應對天子。

而真正這樣去做,由此‘堅守本心’的竇嬰就真的高興了嗎?當然不是!辜負了天子的期待,這本身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自我折磨了。在麵對天子的時候,他始終是有一些愧疚的。

閒話了一會兒,劉啟忽然笑了一聲,然後又看了看竇嬰:“你和朕其實差不多大,如今看著卻比朕好太多了!”

他們從親戚關係上算是表兄弟了,年紀確實差不多,劉啟略大,但也大不了多少。劉啟細細地看竇嬰,搖頭道:“朕仿佛是一株朽樹,外麵看還好,其實是搖搖欲墜。你則不同,還生機正旺。”

“陛下——”竇嬰擰緊了眉頭。

如果是彆的臣子聽到這樣的話,說不定就要滿心惶恐了。畢竟天子現在的情況特殊,誰也不摸不準他現在的心思。萬一天子現在是心情不好,看不慣每個比他長壽的呢?聽起來很無厘頭,可對於掌握著天下偌大權勢的天子來說,當他們失去控製的時候,多無厘頭的事情都乾得出來!

曆史上不少有為之君到了晚年就晚節不保,乾出不少荒唐事來!此時的人不見得有那麼多先例以供參考,但這種明擺著的事情,竇嬰這種聰明人又怎麼會想不通呢。

但竇嬰並不擔心這些事情,他對他這位陛下有著足夠的了解!年輕時候或許還有年少氣盛之時,可年紀漸長,就真的沒有什麼太過出格的事情了。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經過考慮的,若是有些事看上去令人不解,那也是彆人看不透罷了。

就如同當初對待周亞夫,多少人不解,甚至心寒——心寒的是這樣的功臣最終隻能有這樣一個結果!

當初七國之亂,換做一般人誰敢帶兵平叛?又有誰能夠帶兵平叛?誰都不敢去,誰都不能去,最終還是周亞夫去了。不僅去了,還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的。隻這一件事就是能吃一輩子的功勞!不說一輩子靠這個加官進爵,至少也要能保君臣善始善終吧?然而沒有。

可是竇嬰知道,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當今一朝的好臣子,到了太子那一朝不一定依舊是好的,所以就得把這些人揀擇出來!

這沒什麼可抱怨的!天子又不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這件事,他是為了漢室江山!當時處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不是周亞夫,而是彆人,比如說他竇嬰,要麵對的是一個結果。

對事不對人罷了。

對於天子忽然說出這樣的喪氣話,竇嬰更多的是不解、是擔憂!當今天子這樣的人都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了,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劉啟伸手示意打斷了竇嬰即將頭口而出的寬慰,目光越過內殿的屏風,看的很遠。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一口氣,悠悠道:“竇嬰啊...你這輩子最喜歡的孩子是哪一個?”

“...?”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問倒了竇嬰,雖然按照理論來說,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但在他所處的那般大家族裡,親情其實會被壓的很淡。這並不是特例,而是真實情況。

都說天家無親情,這話說的有些絕對,但的確有其道理。而放到公侯之家,也是有共通之處的!

公侯之家,父子親人之間以禮來進行約束,父親一天之內和孩子接觸的機會有多少?而且大多數富貴人家孩子還很多,其中不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多少父愛被分成很多份也就沒多少啦!

沒有什麼交流,也沒有什麼精力,孩子還那麼多,父親和孩子之間能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呢。也就是嫡子、長子,或者母親受寵的,這才能多得一點兒關注。隻不過這種的話,又能稱得上真正的‘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