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2)(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651 字 4個月前

陳嫣要是知道這些議論,那都是要笑的!她哪有那麼多精力玩那麼多心眼兒?真要是覺得不想用這個人了,好聚好散就是了!要是她因為對方為他人所用就忌憚起來,那將來就不要做事了!因為這是可以預見的,她將來會遇到各種棘手的對手,到時候要怎麼辦?

將王溫舒放在身邊,完全是因為惜才。

此人確實很有才,但行事作風實在是太不加收斂了。不是說狠一些不好,陳嫣還沒有‘不通’到那個地步,開拓新地盤這種事本身就是一條流血之路!王溫舒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這種時候就該用他這樣的人。

但在彆的情況下,這種作風就未免不適用了。

當然,陳嫣可以一直派他去做急先鋒,反正還有很多新事業需要開拓...但陳嫣不想這樣用一個人,那樣就不是像用一把刀一樣用一個人了,而是真的在用一把刀。

對方有自己的才能,如果在出刀的時候也能學會在必要的時候將刀收回來。陳嫣能夠收獲‘一員大將’,對他自己也更好...一味的靠著‘莽’‘猛’‘狠’‘一往無前’吃飯,這是不能長久的。

王溫舒很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陳嫣的意思,這個時候原本的緊張和防備就沒有了。很難說他這種完全不在乎禮儀的做派不是一種試探...試探這位不夜翁主的底線在哪裡。

陳嫣對禮儀什麼的其實不太在意,隻要沒有惡意,也不影響到正事就可以了。她自己當然在長久的訓練中掌握了種種繁瑣的禮儀,而且身處她那個圈子,也不可能因為‘偷懶’的想法就亂來。但王溫舒不同,她對他當然不會有這種要求。

不過王溫舒也不是真的就不通禮儀了,最開始的時候他甚至找來通禮儀的人教導過自己,他人聰明,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若真正經守禮,也頗能唬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內行看不出什麼差錯。

但這也說明,若真是內行,那真是一眼能看穿的拙劣。

禮儀這種東西不隻是死板的規矩,更是一種隨機應變。當一個人從小訓練,走出、吃飯、喝水、說話,無數瑣碎小事早就和禮儀融彙在一起了,所以既是處處守禮,又絲毫沒有刻意為之的感覺。

後天緊急培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底和自己的本能隔了一層。而一舉一動都是生搬的禮儀規範,這未免就顯得呆板了。到了後來,王溫舒索性不再管狗屁的禮儀,這樣反而無人敢在他麵前議論。

相比起禮儀,王溫舒更難理解和觸碰的其實是另一種東西。

禮儀雖然難,但王溫舒能懂。而且他自忖,隻要時間足夠、自己下的功夫足夠,花個幾年的時間,自己也能同那些生來就是王孫公子的人物一樣。但有一種東西,他連邊都摸不到,始終覺得邈若山河。

玉堂居很漂亮、很舒適,這是每一個客人都會稱讚的,王溫舒在陽陵邑彆館呆的久了,也常常呆在這裡,關於這一點他也讚同。

園池、花草、藤蘿架、遊廊、假山、小樓、小亭...王溫舒清楚這是好看的,但是在好看之外讓他說出個所以然,那真是半個字也沒有。

半個月前陳嫣曾在玉堂居招待了她的一位老師,早就名揚天下的魏其侯竇嬰。

魏其侯幾年前就卸去了一切官職賦閒在家,可以說是很有空閒了,他本身就是陳嫣的音樂課老師,從那之後就更有大把時間教導陳嫣。

陳嫣邀請老師來彆館做客,其實是有些讓老師散心的意思——竇嬰有報效朝廷的夙願,這樣賦閒在家並不是他所願的,隻是時事如此,他又能如何呢?這兩年國家穩定,然而中央朝堂之上永遠少不了爭鬥。

天子也登位五年了,不可能一直按照先帝那一套做事,自然要有自己的班底。再加上太皇太後、太後參雜其中,事情變得更加複雜起來。

竇嬰也隻能算是這一波動蕩中的犧牲品。

魏其侯也很喜歡陳嫣設計改建的玉堂居,兩人彈奏樂器、討論四時之景,又說到先賢頌景的名篇、人造景與天然之景之間的關係——總之就是這樣那樣的討論。

王溫舒早聽說過竇嬰的名字,雖說竇嬰如今失勢,可他的本事又不會因此而改變。出於好奇和彆的原因,王溫舒換上了仆從的衣服,就為了在旁當個圍觀群眾。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些漫無邊際的閒談,從陳嫣在庭院裡的造景,以及音樂,發散開來。似乎沒有什麼主旨,就是興之所至,隨便漫談。

他們話中的每一個字王溫舒都知道,但合在一起之後的東西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王溫舒當然受過教育,但是他的教育是很粗糙、很不成體係的!最早那一點兒底子就不說了,還是後來在千金醫館才真正學了一點兒東西,但依舊是應用性大於理論性,基本上都是一些‘有用的’知識。

而後學徒生涯,這個時候學的都是錢莊經營、商事之類,不過他也有在學徒之餘自學。因為他在這個時候漸漸明白了‘學問’的作用,表麵上看起來很多學問根本沒有用到的地方,但實際上一個人的高度正是由此前積累的學問決定的!

後來他地位提升,更不用說了,甚至專門花錢找老師教導。

他學東西的時候很雜,什麼都有涉獵,但什麼都涉獵不深,算是個雜家吧。或許有的人會對他的學習方式嗤之以鼻,但他覺得沒什麼問題,這樣已經夠用了。

說實話,他並不覺得自己比彆人學的要差。那些飽學之士又如何呢?有幾個人窮經皓首之後學到的東西是真正有用的?學到最後,根本就是迂腐!

但是在這一瞬間,他確實感受到了某種失落——他和他曾經向往成為的人還是不一樣的,即使他現在和那些人一樣錦衣華服、珍饈美饌。其中的差彆遠不是他過去所想的財富、權勢,而是一種更加看不見摸不著,也更加頑固的東西。

王溫舒現在去看玉堂居,其實還是一樣的。他知道這裡漂亮又舒適,但讓他理解淫雨霏霏中青銅鈴鐺微動,其中的審美趣味。又或者地板裸露出漂亮的木紋,而舍棄了外漆,這是怎樣的偏好。

這都是不能夠的。

他當然可以聽完彆人的談論,然後人雲亦雲,也不會有什麼錯處。但那樣騙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自己對這些東西是個什麼感覺。

王溫舒掃了一眼他剛才丟在一旁的釣具,其中還包括陳嫣的鬥笠、蓑衣之類。這些東西和市麵上所有的完全不一樣!市麵上的鬥笠蓑衣一般都是漁人所用,普通人下雨的時候很少出門,用不著。而有錢人家有馬車,也淋不到雨!給漁人所用的東西,能精巧到哪裡去?

一般都是漁人自己製作,擋雨的功效是有的,可難免笨重、粗糙,至於外觀更是不能強求。

但陳嫣所用的釣具不同,都是她自己設計,然後讓工匠試製。出來的成品輕便、好看,看著依舊是蓑衣鬥笠的樣子,但又截然不同。

讓王溫舒覺得不解在於,陳嫣總是喜歡在一些小事上親自參與。設計釣具和雨具隻是其中之一而已,她還會自己做小手工,自己折花之後插瓶裝飾,自己下廚烹飪。如果不看她在外做的那些事,她是一個真正的富貴閒人,喜歡最精巧的享受,樂於鑽研。

讓王溫舒去鑽研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這種念頭,也做不到。

“董家也要借錢?”陳嫣微微一笑,最近她見了不少這個目的的人,不過她還是有點沒想到。汝南董家是出了名的保守,財富積累的速度或許不算快,但勝在穩紮穩打。

這樣的家族來找她,看來長安的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一些——她當然聽長安那邊的人做過報告,但真正深有體會,可不是依靠一兩次報告就行的。

王溫舒不知什麼時候也端正了坐姿,並讓人拿來筆墨之類的文具...在陳嫣身邊聽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默契也有了一些。至少從陳嫣的神情中他就知道,這個董家要幫!隻不過怎麼幫就大有講究了。

正在此時,陳嫣轉身,胭脂紅的襦裙裙擺輕輕巧巧轉了一圈,蕩漾出好看的弧度,好像吹了一口氣拂在心上。

“叔夜,你來和董君談。”

王溫舒摩挲著手指,垂下了眼瞼,仿佛若無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