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廣(15)(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465 字 4個月前

宮中, 時間尚早。

“陛下, 今日...”韓讓服侍著劉徹更衣,這衣裳一看就是出門時才會穿的。

劉徹神色不變:“去不夜翁主府上。”

後又補了一句:“不必聲張,是私下去的。”

朝堂內外的事情告一段落, 劉徹也算是輕鬆了一些,能夠有時間、有精力做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了——他本來還有些在意陳嬌的態度, 怕她惹出麻煩來,但因為陳嬌提前知道,已經爆發過了,反而再無什麼顧忌。

韓讓自然隻會稱是, 讓人悄悄準備好車架, 不會表露出天子身份的那種。

不一會兒,一輛低調舒適的馬車就踏上了長安官道。

韓讓帶著宮中的腰牌,不夜翁主府的人並不敢阻攔, 因此劉徹得以順利進入。一路上偶爾有人認出劉徹, 紛紛拜到。劉徹對此滿不在乎, 隻讓府中人領他去見陳嫣。

“陛下,翁主就在院中了。”奴仆聲音有些緊張,這也是她第一次見當今天子啊!

劉徹站在門口, 聽院中歌聲...現在還在國喪期的小尾巴上, 嚴格意義上來說肯定是禁止舞樂的。不過院中也沒什麼舞樂, 似乎就是隨手敲打盆盆罐罐杯杯盞盞弄出的聲音。

劉徹抬手阻止其他人進去稟報,而是站在門口繼續聽著——一開始隻是試音而已,待到樂音準了, 此間人才慢慢敲出調子來。

調子與劉徹平日聽過的那些舞樂大不相同,有些古怪,並不符合如今樂曲的規則,肯定要被歸類為民樂,甚至淫樂中去!但...誰在乎呢,都知道不合規則的民樂更活潑好聽。

“長亭外,古道邊......”若有若無的歌聲哀戚傷感,但又確實是美的。劉徹在外聽了半晌,直到唱完,這才踏進院中。

“阿嫣的詞賦與曲樂都很好。”語氣是故意做出的輕鬆,就好像兩個人以前一樣,但其實兩個人在劉徹的心思暴露之後就回不到以前了!

陳嫣聽到響動便站起身來,眼睛望向院門口。一見是劉徹,倒是沒有特彆的抗拒,劉徹因此還稍微安心了一些。但陳嫣有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這讓他稍微安心之後又浮現出更大的不安。

大概是國喪期間,陳嫣的裝扮素淨、簡單到了極點。

平常陳嫣就不會用很多首飾,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扮成了首飾架子了,到底是人扮首飾,還是首飾扮人’。但她的裝扮從來都不簡單,她喜歡顏色漂亮而式樣新穎的衣裳,至於首飾,雖然樣數不多,但每一樣都是珍奇之物,常常一件頂彆人一頭。

而今日,她身穿白色縞素,頭上什麼都沒有,隻有用來固定發髻,與頭發同色的發針、小釵。

阿嫣瘦了很多,這是劉徹一眼看出的事情。本來就很纖細的小姑娘,這個時候更是透出一股子稚弱,讓他神思恍惚了一下。

“阿嫣...”劉徹下意識地踏前一步,看的更清楚了。

此時的陳嫣發髻綰的鬆散,一些碎發從鬢邊散落下來,映著雪白的皮膚,無端端就有了驚心動魄的美麗——劉徹忽然意識到,她曾經如驕陽一樣不可逼視之時是美的,現在如殘月一樣憂鬱、凝重時也是美的。

隻不過前一種讓他心生愉悅,隻要看到她便世上再無憂愁,人間隻有快活。而後一種,他明明不該一看再看,那隻會讓他呼吸都被對方拽住,但還是要一看再看。

這種陌生的、完全被人掌控住的感覺甚至讓劉徹覺得煩躁,他想要擺脫這種感覺,但又好像無處可逃...於是更加煩躁,反複與自己做著困獸之鬥。

陳嫣並不知道劉徹在想什麼,隻是冷淡道:“臣女拜見陛下...”

她從來沒有給劉徹好好行禮過,彼此之間保持的是一種很隨意的態度,這一次她的姿態禮儀卻是無可挑剔的...本來她就是受過最嚴格的禮儀訓練的,很多事情隻是她不想、不習慣,而非不能。

劉徹很顯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脫口而出:“不...”

但在脫口而出後又覺得不太對,這個‘不’是什麼意思?...他不想要陳嫣如此,他想要陳嫣如以前一樣,但他同樣知道,這就是在強人所難,他們已經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或許阿嫣想通之後會好一些,他隻能這樣設想。

“阿嫣不必如此多禮...”他上前要去扶陳嫣,但陳嫣輕巧地躲了過去。

行禮完畢,陳嫣站起身...這下她的纖瘦更加明顯了。劉徹眼中,她現在纖細單薄的像是一縷白霧,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消逝。

陳嫣看向他的時候,眼睛黑沉沉的,讓劉徹喉嚨被什麼噎住了一樣,什麼都說不出來。

“阿嫣...你我像以前一樣,好麼?”劉徹幾乎是在用‘低聲下氣’的語氣在與陳嫣商量,他這二十幾年的歲月裡,還從來沒有對誰這樣服軟過,就算是對自己的父親孝景皇帝也沒有如此!

陳嫣的眼睛不再那麼空洞,隻是浮現出來的東西一樣不是劉徹所希望看到的。她的眼睛沒有動容,隻有冰冷,以及淡淡的哀傷:“陛下何出此言,過去不過是臣女不懂事而已,今後卻不會了。陛下與臣女,本該如此。”

劉徹這個時候才明白,父皇曾經說過的,阿嫣性格類他,都是極固執倔強的一類,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如今的場麵!他才真正明白,阿嫣一旦絕情起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她可以給不相乾的人分以溫情,唯獨對他,吝嗇到不肯施予一分一毫。

她絕不會動搖,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根本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她聰明、有見識、對一切,包括劉徹本人都有足夠的了解!劉徹忽然意識到,阿嫣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對手了,兩人之間的‘鬥爭’可能會相持很久很久...

陳嫣的眼睛冰冷,這在刺傷劉徹的同時,卻讓他更想得到她了。這並不奇怪,對於這位少年登位的天子來說,求而不得東西少之又少,曾經打敗匈奴是唯一的,而他在此事上放了多少心力,其他人都看得出來。而現在,陳嫣也是了...人心真奇怪,得不到的永遠能最大限度地占有一個人的心。

被內心的情緒左右,劉徹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好好麵對現在的陳嫣,最後幾乎是落荒而逃:“阿嫣...你好生在家休養...這些日子消瘦太多了...過些日子,再過些日子,朕讓人接你進宮。”

最後一句話他反複說著,仿佛在強調什麼...對自己強調。

上了馬車之後,劉徹深深吐出一口氣,看著車窗外的情景。劉徹忽然道:“阿嫣要是像一般的小姑娘就好了...沒有那許多見識,沒有自己的想法...那般也就沒有如今的事了。不然如宮中美人也不錯,天子的權勢足夠讓她心向往之...可惜也不是。”

“女郎...讀書太多、太聰明,有時也不是好事。”

一旁的韓讓並不說話,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錯的。這話是讚同好,還是反對好?

果然,不一會兒劉徹自己就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罷了,還是如阿嫣一樣,多讀書,聰明一些罷——若真是與他人無異,也不是阿嫣了。”

他喜歡她什麼?如果不是這樣的她,他還會喜歡嗎?這樣的她卻是最難摘取的,可是那有什麼辦法,這是他自找的!

劉徹想起剛剛瞧見的陳嫣,她依舊像是一朵花,隻是不再是花開正紅的爛漫春花,而是一株即將枯死的花朵。不再芬芳,不再無瑕...可是她更美了,這種美並不因為外表,而是因為她的哀傷,因為她不愛他,以及他眷戀她...

感情是可以改變人的認知的,所以民間才會有俗語‘情人眼裡出西施’。

劉徹怔怔然回到宮中,路經一處宮舍時,其中正在排演歌舞...雖然國喪期間不好舞樂,但這本就是歌伎舞伎的工作,不可能平常不練功的。再者說了,這些人在士大夫眼中不過是賤流,不通禮儀規矩,因此就算‘出格’也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而不會格外怪罪。

聽到隱隱約約的樂聲‘...惆悵垂涕,求之至曙’,劉徹忽然問道:“在唱什麼?”

韓讓立刻讓人去打聽,不一會兒有小宦官帶來一此間歌女,回道:“陛下,是宋大夫的《神女賦》。”

“宋玉的《神女賦》?”劉徹一時之間愣住了,“是《神女賦》啊。”

劉徹接受的是最全麵、最高等的教育,雖然沒有多少精力放在文學藝術上,但基本的了解肯定是有的。宋玉的《神女賦》是真正的名篇佳作,他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不說話,那歌女又是第一次麵見天子,一時緊張,便不等問詢,繼續道:“說的是楚國襄王夢中尋訪神女而不得的故事,如此便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大膽!陛下跟前有你隨便說話的地方?”韓讓一聽就覺得不對勁了,這話豈不是戳天子的心?然而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隻能迅速向兩邊使眼色,讓人將這個歌女給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