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6)(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774 字 4個月前

這不是陳嫣一驚一乍,真的隻有自己遇到這種危險才能明白當事人的感受!這不是過家家,不是遊戲裡的攻防戰,而是確確實實可能會死,可能連死都不能的危險處境!

大船還在飛快地行駛,甚至撞翻了兩艘小船,而除此之外,水手正大聲警告,絕對不可以隨便放箭。這也是他們上船之前就有人告誡的,真遇到這種情況,越需要冷靜!一旦放箭開始,周圍的人受到帶動,必然會集體放箭,到那個時候傷的人可就多了!很可能因此激怒敵人!

其實這些人也不過就是為了討口飯吃,一旦意識到吃不下‘肥羊’,或者吃下‘肥羊’的代價很大,根本不劃算,很有可能就退縮了!至少一部分人肯定會退縮,不怕死的究竟是少數。

但一旦死傷了很多人,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這些人都是熟人、朋友、親戚,氣憤之下那就是不死不休!

或許現在一時能逃得過去,可防的了一時,防的了一世嗎?水路還有很長呢,人家才是地頭蛇!或許就是晚上泊船休息的時候,人家就悄沒聲地跟了上來,搞死你沒商量!

船頭是撞翻了幾艘小船,但這個時候的船就算行駛的快,速度也有限,再加上船不大,小船也就是翻船,船裡麵的人也就是落水而已!這些人都是雲夢澤中土生土長的,彆的不說,水性一等一的好,等閒出不了事!

陳嫣可以感受到自己手掌心已經有些滑膩膩的了,但她沒有動。這個時候貨船和小船已經很近了。陳嫣也回過神來,後知後覺一樣想起自己的動作意味著什麼...她這是正準備‘殺人’呢...

入蜀的時候守夜,她也是抱著一把劍的,但那個時候防備的心態更多,而且麵前也沒有真正出現歹人,和這次的情況是不同的。

陳嫣的目光冷靜地掃過一張張近的能看的清清楚楚的臉,這些人大都有著一張黑黑的臉,這是長期勞作曬黑的...和後世的‘曬黑’程度完全不一樣,長得精瘦精瘦的,穿著上衣衫襤褸。

陳嫣一眼掃過去還看到了幾個婦女,但她不是通過長相或者穿著判斷的,無論是長相還是穿著,在艱苦生活下,婦人和男子已經差彆不大了!都有著粗壯的骨架、粗糙的麵容,衣裳有的穿就好了。

陳嫣是通過頭發來判斷的,女子的發髻和男子還是不同的。

這些人的臉上是什麼神情,心虛、興奮、暴虐,又或者彆的什麼嗎?都沒有,有的是一種麻木,這種事情對於掙紮在生存線上的人來說已經無所謂善惡了,就和他們捕魚采摘一樣,都不過是生計的一部分而已。

還有的人沒有那麼麻木,從他們的眼睛裡可以看到一種強烈的情緒——那是強烈的生的渴望,對於他們來說,隻要吃掉陳嫣他們這一隻‘肥羊’就要多出很多生存下去的希望。

這個時候人性很多後天性的東西消失;呈現出來的更多是天性裡的本能,人更接近最初自己的樣子,也就是更接近於野獸。活下去,弱肉強食,不外乎如此。

最終最糟糕的情況並沒有發生,最後貨船還是衝出了包圍圈,在將小船甩在身後之後,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雖然接下來幾天肯定還得小心防備,免得被漁民的小船跟蹤上,被偷襲什麼的,但隻要不隨便掉以輕心,也無機可趁,危險這就算是過去了。

沒有人放一箭,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明明又發生了什麼。

船主還在說這次有多幸運——確實是很幸運了,雖然遇到了這種事,但遇到的人就是最最普通的漁民,而不是那種特彆剽悍,已經形成緊密組織的強人。真要遇上了就知道,兩者的難纏程度根本不在一個級彆上!

所有人於是跟著慶幸起來...總之,沒事就好了。

之後的幾天,裴英敏銳地注意到陳嫣的心情有了很大變化。之前剛剛到達雲夢澤的時候陳嫣是挺興奮的,常常去看雲夢澤上的風光。特彆是黃昏日落之時,她更是次次不落!

而現在,她還是會去看日落黃昏,但情緒上麵完全不同了。

又是一次日落,此時已經到了雲夢澤的邊緣了,出了雲夢澤就是江夏郡的地盤。雖然還是在南方,但江夏郡相對而言其實已經‘華夏’很多了,至少能讓船上的商旅覺得有安全感很多。

這或許就是雲夢澤中的最後一次日落,陳嫣又去了甲板上看日落...裴英佷容易就找到了她。

“這日落好看?”其實裴英也覺得很好看,雲夢澤中水汽充沛,這種時候頗有一種雲蒸霞蔚的瑰麗。但他不解的是,有那麼好看嗎?值得陳嫣日日來看?說起來陳嫣又不是沒見識的人,這世上的美人、美物、美景她見識過不知凡幾,這個很特殊?

“自然是好看的。”陳嫣注視著蒸騰起水霧的雲夢澤,幾乎像是仙境一樣,搖搖頭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楚地是這般,難怪可以養出爛漫多情的楚君子與楚女,難怪楚人崇尚自然,奇詭而精致,難怪屈大夫與宋大夫的辭賦又是那樣仙氣飄飄。遊曆此處日久,或許真會恍惚之間以為望見神明罷。”

裴英嗤笑了一聲,餘光掃過這個時候正在忙碌的水手們,馬上就要天黑了,夜晚行船可不是一個好選擇,這個時候得抓緊時間找個適合泊船的地方——這就是陳嫣,或者說讀書人會有的想法了,對於這些人來說,一輩子也不可能去想這些。

裴英自己雖然是個富家子弟,小時候讀過不少書,又有過目不忘的天賦,理論上來說拽文他是不虛任何人的。但實際上他對這種事很不感興趣,他是實用主義者,這和王溫舒那種附庸風雅附庸不上還不一樣,他是真心實意不喜歡這些。

陳嫣忽然笑了:“我曾去過北方,草原無邊無際,跑馬起來幾乎隨心所欲!一去一千裡,於是見‘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我曾生活在海邊,海水碧波萬裡不止,不見人煙,所以可以月色中聽碧海潮生,見明月升起,心中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有一年過齊地,也曾登泰山遊曆,大山巍峨,感慨人力終究微小,直到登頂,才滿腔感概化為胸中坦蕩,豪情頓生,與人道‘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伸手,似乎是要摸摸眼前的美景,陳嫣的神色轉為落寞:“過去也曾讀過先人詠唱大湖大澤之美,浪漫而瑰麗,如今始見...確實美不勝收,‘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多美啊。”

說實話,裴英並不是一個審美情趣有多高的人,過目不忘隻是過目不忘而已,而不是全部,更不能將他個人的所有技能點到全滿。

對於‘美’,他是一個偏於遲鈍的人,過去雖然也欣賞過旅途中的風光,但也僅限於‘不錯’‘還可以’這種情緒。至於更多的,那就沒有了。然而如今聽陳嫣說,這才意識到,雖然人人都有眼睛,但人和人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必然是不一樣的。

正如他過去早就清楚的,人人都有腦子,但人和人腦子能辦到的事情是全然不同的。

聽陳嫣說她見過的壯麗與秀美,豪放與婉約,竟然比親眼所見更美、更動人——其實陳嫣說的那些景色,裴英大多也曾見過,但曾經的他並沒有太多感覺,這時卻會心向往之。

景還是那個景,但他自己眼中的景,與陳嫣眼中的景顯然是不一樣了。

陳嫣歎了一口氣:“不過...景色終究隻是文人墨客美好的想象,對於活在此處,生活尚且艱難的普通百姓,活下來就已經筋疲力竭,哪還有餘地想這些呢?前幾日那些人...恐怕就是如此了。”

裴英知道,陳嫣口中的‘那些人’應該指的是前幾日遇到的襲擊貨船的人...他有些意外,換成其他人,哪怕是普通人,恐怕也把那些人打為盜賊、歹人之流,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畢竟這可是差點兒就害死自己的存在!

但在陳嫣的口中,他們竟成了‘普通百姓’...雖然裴英也覺得他們其實就是普通百姓——和其他地方的百姓沒什麼兩樣。如果生活沒有如此艱難,大概也是能做良善安民的。隻不過生活艱難,老天不讓他們如此罷了!

但陳嫣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裴英自己並不知道,他常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溫和。

“你也不必多想,這本就不是你的過失...且多想無益。”陳嫣這一路真的成長了很多,至少沒有原本那樣肉食者不知民間疾苦的問題了。但裴英並不覺得這讓他高興——陳嫣知不知道這些對於他來說重要嗎?

顯然是不重要的,他本來就不是因為幫助陳嫣成長這種偉光正的原因陪她踏上這場旅途,他一開始隻是為了看好戲而已。

或許現在他的目的有所改變,但他這個人本質並沒有變——他不算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個人主義到了極點!

陳嫣前後成長是好事,但他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裴英自己有自己的成長經曆,所以很清楚。

成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殺死自己,打破原本的美好與浪漫,這本身就不是一件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