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覃(6)(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9648 字 3個月前

宮宴之中總是如此, 觥籌交錯、衣鬢香影。歌舞不停止,滿場都是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人。在彆的地方見一個也難,這個時候卻都算不上什麼。甚至平常趾高氣昂的一些人,顯得格外收斂——這個地方任何一個人, 都不是能夠隨便對待的, 若是再按照平常的態度來,那不是傲慢,而是沒腦子了。

此時, 最上首的位置坐的自然是劉徹, 他兩旁原本是太後王娡和皇後衛子夫。不過太後因為精力不濟的關係,來露了一回臉,稍微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所以就隻剩下了皇後衛子夫。

至於等而下之的位置,則是後宮其他妃嬪, 以及幾位公主皇子了。公主還好,都能自己跑自己跳了, 倒是皇子們, 兩個都被自己的傅母好好照看著, 正哄著呢!

衛子夫與旁邊的王夫人細聲說著話,按理來說妻妾之間哪有什麼真正平和的。不過麼,王夫人聰明,衛子夫也通透,知道她們這個位置, 爭的像是烏眼雞一樣也是可笑,所以平常反而能夠好聲好氣地說話——當然,這也就是平常了,真的涉及到根本利益的時候,兩個人卻是能鬥的不動聲色。

王夫人看了一眼似乎精神很好的劉徹,笑著道:“陛下今日十分暢快呢!”

衛子夫知道她的意思...劉徹正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殿中,隻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他是在看陳嫣。原本麼,這種每年到了時節就要舉辦的宮宴有什麼好在意的,現在卻是知道了,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衛子夫一慣謹慎,再者說了,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應該說,數年之前她就什麼都知道了。如果會因為‘這麼點兒事’就如何如何,那也不是她了!所以此時也隻是微微一笑,並不多說什麼。

該說什麼呢?或許彆人會替她覺得尷尬,但她自己並不覺得。現在,成為皇後,成為天子正妻的人是她!這就夠了。無論在外看到多美麗的風景,那個人還是要回來的。更何況他們還有孩子,她生下了皇室的嫡長子,如果不出意外,未來贏的隻會是她。

看到衛子夫的神情,王夫人卻是心中嗤笑...兩人明裡暗裡‘相處’這麼多年,也算是互相了解的了。所以她很清楚,衛子夫的那一番想法也不過就是自我安慰罷了!贏?現實就是陳嫣根本沒有上賭桌,何談贏呢?

她們在爭搶的東西,有人根本沒有任何想要的意思,甚至避之不及!

說實話,王夫人敢下判斷,當年的陳嫣要是留下,又或者陳皇後自請廢後時表明出某種意思...現在的皇後之位肯定是屬於她的。倒不是說他們這位天子昏了頭了,而是扶陳嫣上位確實沒什麼好說的。

人家的出身擺在那裡,長姐做皇後雖沒有子女,可認真要挑錯,也沒有真的錯處。陳家一個女兒不能生,皇後坐不穩當,換一個女孩來...似乎也說得過去。再者說了,當年先帝托孤於當今的事情是儘人皆知。

當作妹妹疼愛自然可以,可認真追究起來,讓陳嫣進宮也算是另一種解釋啊!而且更具有說服力,畢竟這個時候也不講究表兄妹之間有真正的親情。

王夫人很清楚,衛子夫對後宮之中其他女子是有嫉妒之情的,她是真的對當今有男女之情。但是她又是溫順隱忍的,所以這些都可以不展示出來,她甚至會讓自己宮中的美貌宮人侍奉天子!

她可是聽說了的,最近椒房殿中有一個宮人格外得天子喜愛,擅長跳舞...似乎已經要給正式的封號了。

再看看衛子夫,王夫人不得不承認...她已經沒有當年的清秀漂亮了。

衛子夫長相在後宮美人之中算不上拔尖,但也是個毋庸置疑的佳人,再加上溫柔似水的氣質,讓她顯得與旁人分外不同...這樣的她是對天子是很有吸引力。然而如今呢,不得不說,年過三十的她已經不如以前了!

後宮之中有最優渥的生活條件,按理來說,不計成本的保養之下,女人應該老的慢才是!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除開某些極個彆的人,大多數後宮的女人都老的比一般貴族女人要快。

即使是現代,各種保養品層出不窮,各種保養技術耀花人眼的時代,對於女人來說最好的保養品也是良好的休息、愉快的心情...做到這些,人自然就會年輕,保養品是錦上添花。而做不到這些,保養品的效果也就有限了。

而後宮中的女人啊,就是心思這塊最重!長期下來,怎麼可能不老!隻不過保養條件好,再加上妝可以化的很厚,一般人看不出來而已!

而比起真正的老,還有一種‘疲態’更是可怕!

有的人年紀也才二三十,但就是讓人覺得不精神、老!這不是因為麵相老成,而是渾身死氣沉沉的,給了人一種感覺。

下撇的嘴角、眼底的疲乏、無光的眼神、喘不過氣來的身軀...一切的一切,足夠讓一個風華正茂的人顯得老態龍鐘。

而恰好,宮裡的女人最容易如此了。

現在的衛子夫,其實說不上年紀多大,也就是三十代前半段,如果是在現代,就算不能以‘青春少艾’來稱呼,說一句風韻少婦也是可以得。一些擅長打扮的,甚至相當靚麗!

然而這是漢代!這個年紀的女人,說風韻猶存可以,但正經來說,那是可以做人婆婆嶽母的年紀了!個彆著急的,當上祖輩人物也不是不可能啊!

如大漢公主們一樣,這個年紀還正好呢!可看看侯門之中這個年紀的夫人們,又大多老氣橫秋了。

衛子夫沒有公主們的肆意...即使她現在名義上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太後實際上比皇後位置更好,但那是從家庭角度。純以國家角度而言,其實皇後要高太後一頭)。

現在的衛子夫當然也是美的,但已經很難留住丈夫真正的‘喜愛’了。事實上,她能夠走到如今,靠的也不是‘喜愛’那麼簡單,更多是她會站在恰當的位置上,從不逾矩。

宮中都知道,天子對皇後並沒有如何情.熱,但卻是尊重的。皇後若是在宮中做什麼,天子也從來不會覺得她有什麼不公正、不合適的地方——之所以能做到如此,是因為衛子夫本來就是如此做的。而且,衛子夫如今有皇長子,在外還有衛青這樣一個得力的兄弟...她皇後的位置也是很穩當的。

不過也就是‘穩當’而已,王夫人很清楚,衛子夫沒有了年輕時的那種漂亮,又因為在宮中常見,這更是加重了天子對她的平淡...就算老婆是個天仙,看久了也會沒那麼驚豔...日常是能夠殺死一切激情的。

如今讓自己宮中的貌美宮人侍奉天子,真當她是想如此的嗎?天子寵幸彆的美人也就算了,在自己宮中,由自己推薦美人...這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外人會說皇後賢惠,可是落在知情人眼裡,誰不明白其中的‘屈辱’和‘痛苦’呢!

將心比心,各個宮中的妃嬪,若是使用宮中宮人固寵...誰會真心樂意如此?

對於宮中這些女人,尚且如此,王夫人不相信衛子夫是真的對陳嫣的存在無動於衷的——隻要她在那裡,就是在告訴所有人,天子愛她!

如果是過去,還可以自己告訴自己...天子無情,天子乃是九五之尊,這是應該的!若是會為兒女私情動容,那反而不是天子了!但現在,陳嫣在那裡,就是在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天子不是不會為兒女私情動容,隻是其他人不能讓他動容而已。

這簡直就像是狠狠一記耳光,打在了她們這些後妃的人臉上——當然了,有的人是不在意的,但王夫人相信,衛子夫絕對是在意的人之一。

不過王夫人不會將這一點點出來,所謂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再者說了,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

她隻是悠然地看著眼下的場景,衛子夫看著天子,天子的目光卻停留在殿中某個點...這世間的癡男怨女大多如此,真的能夠男女情投意合,反而是極少數的幸運了。當然了,王夫人也有一些感歎的,也就是陳嫣了,換成是另一個女子,得到了天子的愛重,哪裡還會想到彆的!剩下恐怕隻有滿心歡喜和一腔思慕了!

誰能拒絕天子呢?

劉徹在最上首的位置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吩咐韓讓道:“請不夜翁主過來說話。”

這話說出來又覺得哪裡不太好,於是又道:“先看看,若是阿嫣正與彆人說話就等等,說的差不多了再請來。”

韓讓‘喏’了一聲就趕緊繞著邊兒去了殿中,其實這種跑腿的事情,天子吩咐之後,他大都是讓一些小宦官去做的。不過麼,什麼事情都有一個例外,在天子身前做事,麵對不夜翁主是怎麼認真都不為過的!

倒不是說不夜翁主這個人難搞定,讓個小宦官去請,她就會擺架子不來了。真正難搞定的從來都是他們這為皇帝陛下——天子不介意他在彆的時候讓其他人跑腿,可是這種時候還‘偷懶’,恐怕就會有意見了。

這種意見並不會當場發作,畢竟隻是小事而已,但心裡肯定會留下一個不太滿意的印象。彆小看這種,能不能在這種細節的地方也做的完美無缺,就是他們這些宦官與宦官的差彆了。

韓讓漸漸靠近了陳嫣所在之處,耳朵裡也能從舞樂嘈雜之中聽到一些聲了,便低聲問這邊侍奉的宮人:“不夜翁主方才說什麼呢?”

這宮殿之中到處都是隨時伺候的宮人,不過陳嫣這塊兒的是特彆安排的。那宮人見是天子身邊最得用的韓常侍來問話,立刻低聲道:“翁主正和諸位夫人貴女說些妝扮上的事兒,眾人都聽入了神。”

韓讓點點頭,這才又靠近了些。

他這一靠近,就有耳聰目明之人看到他了,連忙道:“韓常侍怎麼不在陛下身邊伺候?難道有事?”

韓讓常年跟在劉徹身邊,隻要是有機會常常見到劉徹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這個時候其他人也驚動了,雖然沒有人說話,但目光都在陳嫣身上打轉。於是一個個都很‘知情識趣’,紛紛找理由告辭了。不一會兒,陳嫣身邊的人為之一淨,陳嫣也沒辦法,隻能無奈地看著韓讓:“這可真是...韓常侍帶路吧!”

韓讓連道‘不敢’,微微讓著陳嫣,這才道:“翁主彆怪小人便是...這會兒擾了翁主的興。”

陳嫣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知道這件事根本不在韓讓。所以非常坦然地道:“這事不關你事,難不成陛下讓你來你不來?”

見陳嫣這樣直接,韓讓也隻能苦笑了...這實在是有抱怨天子的嫌疑啊!換成是彆人,一旦讓人知道了,可就糟糕了!可是換成這位姑奶奶,那可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韓讓隻能儘力給皇帝陛下說好話:“陛下特意讓小人彆擾了翁主,令小人待到翁主得空了再請的...隻是,隻是...”

陳嫣也是很懂的,知道他話中的未儘之意,微笑著道:“我知...我知...”

說話間陳嫣已經來到宮殿上首的位置了,原本這個位置是太後坐過的。後來太後離開了,坐席也就撤了。這會兒陳嫣過來,自然又有人不知坐席。

“阿嫣與人說甚呢?”陳嫣才坐下,就想也沒想說了這句。其實潛台詞很簡單,‘你和那些人有什麼好說的?’。

這還真不是劉徹刁鑽,覺得其他人都配不上和陳嫣說話。而是他很清楚,陳嫣根本不是那些被困在閨閣、後院的女人,日常的瑣碎和她毫無關係!她和那些女人的生活、所思所想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是這樣,彼此之間能有什麼共同話題?

陳嫣卻像是沒聽懂劉徹的意思一樣,笑意盈盈道:“正說些妝扮上的事!”

劉徹上下打量了陳嫣一番,陳嫣是很愛美的!表麵上看,她比起那些簪環滿身、脂粉厚重的婦人,甚至是少女,都要簡單很多。但她實際上的心思一點兒也不少,她隻是選擇了更符合自己審美的方式來打扮而已!

首飾用那麼多乾什麼?當自己是聖誕樹嘛!脂粉也是一個道理,這個時代的化妝品本來就遠遠達不到後世的水平,稍微用一點兒唇脂之類的點染嘴唇也就算了。再用其他的東西,或許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不錯,但在陳嫣眼裡就是鬼一樣了!

雖然看習慣之後也能理解那種美...但讓她自己也來這一套,她實在是做不到。

比如說她今日,既然是來參加宴會,那就是從頭到尾小心收拾過的。表麵上看是‘不事雕飾’而精致,但事實是,不事雕飾而精致,這本身就是矛盾的!這就和所謂心機妝的道理是一樣的,看起來沒化妝,實際上是化了妝的!

真正不化妝,怎麼可能那麼好看!

劉徹搖搖頭,讓身邊的宮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女子皆喜妝扮...”

陳嫣輕哼一聲:“怎麼,陛下對此不滿?宮中各位娘娘妝扮的好看了你才喜歡呢!如今卻說這話!”

劉徹聽她這話卻忽然來了興致,笑著道:“宮中妃嬪是為了朕,那些夫人也是為了各自丈夫...女郎或者為了情郎...阿嫣你又是為了誰?”

陳嫣很自然地道:“自然是為了我自己...且陛下這話說的偏頗,女子裝飾自己也不見得都是為了男子,也有為自己的!將自己妝扮地好看些,難道自己不喜歡?對鏡自覽也是歡喜呢!”

說到這裡,陳嫣忽然有感而發:“人這一生,看似所有甚多,錢財、權勢...然而說到底,最貴重者也不過就是自身。將自己妝飾地美一些、多自愛,比其他的都要好——對彆人好不見得有回報,說不得還會反受其害,隻有對自己好,最最穩妥不過。”

“這話也隻有你能說了,說出去人家當你是楊朱之學的信徒了,到時可沒人給你說好話!”雖然是這麼說,劉徹卻還是道:“你也隻能嘴上這般說了...最後最容易心軟的還是你!”

其實這也是劉徹最不忿的一點,陳嫣可以對彆人心軟,唯獨沒有對他心軟過!

陳嫣聽劉徹說起楊朱之學,心裡搖了搖頭...說實話,若不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她都不知道華夏古代還有過這種思想誕生!不愧是‘百家爭鳴’,事實上,華夏後人那些思想上的探索,基本上都是老祖宗春秋戰國時期已經玩過的了!

楊朱之學是很難解釋的,不過簡單粗暴地說一些特點,這是一種強調‘自私自利’的思想(至少在楊朱之學的信徒外,都是這麼個名聲)。這一派的學問如果讓現代人看,恐怕都會吃驚...這分明是很直白的‘利己主義者’。

現代人絕大多數都是利己主義者了,也不覺得對外宣布這一點有什麼問題...甚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種話,大家已經當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道理。但是在強調道德,會無限淡化個人私欲的古代(私欲並不會消失,但大家也不會把這當成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來說),說實話,感覺很奇妙。

甚至有一種‘時空穿越’之感!當初最早誕生這種思想的學者,該不會是穿越的吧......

也是因為這個,很多現代人或許會對這種學說有親近感,就相對墨家的學問很有親近感一樣...墨家在科學技術上還是很有探索精神的。

不過,有一說一,楊朱之學在封建社會很長時間都是非常不合適的!成為一種為當權者所忌諱的思想不是沒有理由的——楊朱之學對於君王是沒有敬畏心的,對於‘集體’也沒有歸屬感,過度強調自身...在古代社會,這種思想要是影響擴大,那還了得!

這就像是在古代的社會條件下,推翻帝製,建立現代的秩序...這可能嗎?當然不可能!現實就是,社會需要的向來不是‘最好’,而是現階段最適合的!

在封建社會宣揚楊朱之學,這是要‘壞’了人心,破壞社會秩序,讓國家陷入很容易動蕩的境地啊!

“楊朱之學?”陳嫣擺擺手:“陛下可彆...嗯,我最喜的還是農家、墨家!”

劉徹聽她這樣說,先笑了起來:“你這讓左內史如何說?”

左內史就是公孫弘,當年公孫弘隻不過是陳嫣的私教而已,後來他繼母去世,他便辭了這份私教的工作,回老家葬了繼母,然後守孝去了。誰能想,他後來被地方推薦到了長安,由此步入仕途。

現在,他已經是長安官場的重要人物了。

陳嫣這個時候才明白當年聽到‘公孫弘’這個名字的時候為什麼會有些熟悉的感覺,說不定她這位老師也是漢武一朝的名臣呢!隻不過因為她的知識麵有限,根本不清楚...至於為什麼會覺得熟悉,或許是電視劇裡,或者彆的地方有過出場,隻是她沒有記住吧。

“有什麼好說的?”陳嫣卻是撇撇嘴:“荀子還教出了韓非子與李斯呢!”

公孫弘是儒家子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而且因為他的出身實在是差,當年他海上牧豬同時還找機會學習的事跡,早就成為了此時不少寒門子弟用來自我激勵的例子...算得上是公元前‘心靈雞湯’了。

這個時候,陳嫣作為他的學生,說自己最喜農家和墨家,這說出去也挺尷尬的呢!

更彆提儒家和墨家還有著相當大的恩怨——雖然說,諸子百家那會兒,各家之間都有爭鬥,恩恩怨怨的根本說不清楚。真要是有哪一家和誰家都沒有恩怨,隻能說那家實在是太弱了,就是個小透明,誰家也沒把這家放在心上!

但是,那種程度的恩怨隻能歸類於普通恩怨,像是道家的人看到法家,心裡抱怨一句‘酷吏’之類...後來道家的人當道,也不妨礙法家的人繼續在政府謀差事嘛!甚至道法兩家還有合作呢!

儒墨兩家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真要是諸子百家大亂鬥,雙方,特彆是儒家,是能夠喊出‘彆家不問,隻取墨家’這種狠話的,堪稱不死不休!

雖然具體到個人,這種不死不休的情緒肯定會有所淡化。但不得不說,陳嫣如此還是太少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