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采葛(1)(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816 字 3個月前

他得服從於這層利益!這也是對他自身最有利的,畢竟他依托於顏氏家族。

這個想法有什麼錯嗎?沒有錯。所有人都在為了各自利益而活,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會衡量利弊得失...沒錯,但是確實普通平庸到了極點,因為這就是絕大多數人會做的選擇。

他不覺得當時的所作所為有什麼錯處,再來一次他也這樣選!

而這個想法的動搖,是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的事——顏異的崩潰是那樣隱晦,又那樣明顯。

當時他不敢再去平津侯府談什麼婚事,倒不是顏異說了什麼...或者說,正是顏異什麼都沒說,他才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他或許是個並沒有經曆過轟轟烈烈愛情的平庸之人,但他在那時也本能地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這個時候的顏異正處在崩潰的邊緣,任何一點點動靜,都足以成為推到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個力...然後‘嘩啦啦’,一切全毀了!

不過他也沒為這件事費心多久,因為平津侯府忽然傳來消息,這件婚事作罷。顏守不知道這件事裡出了什麼變故,他猜測可能是平津侯府有了什麼彆的想法,一樁婚事撮合階段,什麼意外都有可能。

也有可能是陳皇後做了什麼...即使顏異與不夜翁主分開了,曾經的關係卻是做不得假的。陳皇後對不夜翁主的寵愛幾乎是明擺著的,而她心愛的妹妹沒有得到的丈夫,又怎麼可以讓另一個女人得到——這很不講道理,卻更符合顏守所了解的那些大漢貴女。

他心裡有著這樣那樣的猜測,卻始終隻是猜測,他甚至無心去平津侯府‘討個說法’,畢竟是他們先提出了退婚。因為那個時候他的精力全放在了顏異身上,其他的事情隻能全都靠後。

顏異看起來很鎮定,與當時彙聚在長安的名士大儒交流,偶爾參加認識的師兄弟舉行的文會。還有朝廷政務上,他也儘心竭力,表現很好,大家都覺得這個出身很好的年輕人將來坐上‘三公九卿’的位置隻是時間問題。

這不會讓他等多久的。

正是這種鎮定,分明讓顏守感受到了某種可怕的力量。

於是,沒有一點兒征兆的,顏異在某一天的早晨,提交了辭官的書函。說到理由,是來到長安之後與諸位學問精深者交流,才覺得自身的不夠!而且,他發現相比起做官,他可能對鑽研學問更有興趣。

這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這個理由拿出來,是找不出漏洞的。這個時候的學術大佬可以投身官場,官場上封侯拜相的,往往也能講學。如果說,某個官員忽然覺得整日案牘勞形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辭官做學問去,這實在是太正常的。

劉徹是很欣賞顏異的,覺得他很有希望成為儒生領袖,在未來成為幫助自己管理百官的好幫手——這個期待可不是普通的期待,這是對丞相預備役才有的!

顏異本人的才華不用多說,他是複聖顏回嫡傳,從小就享受了很好的教育資源,本人也極為聰明。難得的是,擁有這樣的條件,他本身卻是個極其務實的人,完全沒有此時儒家在實務上的虛弱...他出仕是從小小亭長開始,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或許有人比他更務實,也或許有人比他更聰明,畢竟茫茫大地上人太多了,天賦異稟者,隻要去找,總是會有的。

但是,他兩者兼而有之的同時,還具有很好的出身。他這個出身,天然就是要做儒門領袖的——這個時候黃老已經是昨日黃花了,劉徹雖然還沒有正大光明地喊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對儒家的偏重卻已經是明擺著的了。

所以劉徹是真的挽留了顏異的,但顏異去意已決,堅決辭官。

既然做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賜下了一下東西,鼓勵這位儒門君子好好向學,然後就批準了他的辭官請求——說到底,丞相預備役真就隻是個預備役而已!彆說是預備役,就算是真丞相對於劉徹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他手上已經走馬燈一樣換了好幾個丞相了!而未來,他隻會越換越多!

顏產見證了顏異辭官,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顏異個人奮鬥這些年,從亭長做起,全都付諸了流水。雖然說,將來不是不能重新出山,之前積累的資曆也是有價值的,但他有預感,不會有什麼再出山了。

而這,也意味著顏氏一族這一代的希望沒了!之前在顏異身上投入的資源也白白地浪費了。

顏氏一族不能說無人,但是在這兩代,稱得上有能力向三公九卿之位發起衝擊的,真的隻有一個顏異。沒了他,再等下一個能讓顏氏崛起的子弟,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這是很令人痛心的損失,但是顏產不能說什麼。當時的他本想說出勸阻的話,可是顏異看著他,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了...非要說的話,他覺得害怕,他真的覺得當時的顏異非常危險。

也就是那一刻,他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顏異是恨他的,這痛恨很深!

他還擔心陳嫣厭惡他,而要做出報複,卻下意識地忽略了顏異。如今看來,不夜翁主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是被他認為是‘無害’的顏異,心裡有著很深的惡意。

倒不是說他過去種種君子的表現都是裝的,事實上,正是因為他身上的品質、德行規範住了自身,所以那種痛恨始終隻是痛恨,他並沒有因此對顏守做什麼的意思。

事實上,顏異也是無路可走了...不然在這件事裡他能恨誰呢?對陳嫣,她有的是愧疚,是愛,恨是絕對沒有的東西。那麼他要去恨天子嗎?畢竟他才是一切問題的開端。但這是不能的,顏異不是陳嬌陳嫣姐妹,身為臣子,他是無法去恨自己的君主的!

所以他得恨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恨自己是一種向內的力量,除了通過懲罰自己,使自己感受到痛苦,而獲得一絲喘息之機外,是找不到出路的!所以他得找一個自身之外的人去恨!

顏守就擔當了這個角色。

不是因為他真的罪孽深重,仔細追究的話,他隻能算是恰逢其會。本質上而言,他和這個愛情悲劇沒有任何關係。也就是說,即使沒有他,這個故事也會走向它既定的命運。

非常刻薄的那種。

這不對,甚至可以說是遷怒,完全是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但是顏異也沒有辦法了。在他人生靠前的那些時光裡,他從來都沒有超出自身的控製過,他以為自控是很簡單的事,是一個士人的基本。直到自己經曆了失控才明白,一切都是他的想當然。

說到底,剝離掉青年才俊的外衣,剝離掉很多彆人施加給他、以及他自己加給自己的光環,他也是個普通人。遷怒,他以為自己不會的,卻不知,隻是過去沒有事情能讓他如此動容而已。

他知道顏守沒有錯,他隻是做了自身該做的...但是他沒法不痛恨他。

顏守本人分明意識到了這種痛恨...所以他退卻了。他不見得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退卻,畢竟對宗子諫言,仔細想想,實在不像是會有危險的樣子。他的退卻其實隻是源自於動物的本能——人類在百萬年、千萬年的時光裡,和這片土地上的眾多動物沒有任何分彆!

成為‘人’這才多久?所以很多東西還是照著動物那一套來的!

動物界,很少有動物會去惹一個正在盛怒、情緒極端的同類...那本身就代表著危險!

顏異終於是辭官成功,決定要回齊地了——他已經無法再繼續自己的仕途了,因為在這條路上每走一步,現實就會提醒他,他到底是以什麼為代價才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的。

他的理想是為社稷、為天下小民做出一些事情來...華夏諸子百家的學者大抵有這種情懷。一千多年後有一個大儒會說出一句振聾發聵的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氣勢驚人...事實上,這隻是張載先生對過往華夏讀書人的總結而已。這個在過去的讀書人心裡是一直存在的,隻是大多比較模糊,直到他這裡才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

顏異差不多就是抱著這樣的抱負開始,而且一直不敢忘。

而他辭官,不是熱血消退了,不是沒有抱負了...隻是太痛苦了,走不下去了而已。

多偉大的理想,好一條金光大道!不正是因為這個,在含光與他分開的時候,他才沒有堅持到底的嗎?而現在,是他付出代價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