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葛(7)(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773 字 3個月前

這不是她比他更好,隻是她比他更幸運而已。陳嫣明白這一點,所以她一點兒怨恨都沒有,一切都是那麼清清楚楚。

至於顏異,他其實也明白這一點。

但是這種事就是這樣,不是說明白了就能一身輕鬆的。有的人即使沒有理由,也能找到各種理由化解內心的愧疚,讓一切變得理所應當。有的人縱使不是他的錯,也很難消除內心中的重擔。

顏異是後者。

或許事情就是這樣,但他傷害了她的現實依舊——更何況,一開始的時候,他的天真愚蠢是無可辯駁的

這些都是過去種種,本已不可追,或者說,再去追也隻是於事無補,反而多增煩惱。然而,新來的消息卻徹底打破了顏異原本的混混沌沌,逼著他必須好好想想這件事,逼著他非清醒不可。

究竟是依舊如常,還是重新做出改變,選擇哪一個都好。總之他得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承認,再也無愧的理由。

“你要去長安?”顏守覺得自己嗓子發緊,他的腦子裡一時之間湧現出種種念頭,讓他的思維徹底不清晰了。他隻是隱隱覺得不能這樣,說他有私心也好,他確實是這麼想的。

因為當年的事,他麵對如今這個顏異的時候不是沒有愧疚過。他麵對彆人的時候大可以解釋自己是為了家族,為了更多人著想但實實在在的理由是,他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他隻是出於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一家一戶的安危,所以硬要顏異做出‘更正確’的選擇而已。

他有愧疚,但很淺。這也不奇怪,人處在他那種境地裡,不做出那樣的選擇才奇怪吧?人之常情而已。事實上,他愧疚歸愧疚,卻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而現在,顏異又要去長安——他忍不住想,為什麼他就不能消停下來呢?不過是男女情愛而已,非要鬨成這樣嗎?這也太不講道理了!難道他不知道他的任性不隻是他的任性,還有可能牽連到其他人?

顏異輕輕頷首,而後,他像是看透了顏守所思所想一樣,道:“我不會牽連到家族自然包括你。”

“我隻是有些事非要去做不可。”

“我不是!”顏異的眼神直接而清楚,顏守覺得自己被看透了,連同那完全私心的想法。雖然他不覺得這樣的私心有什麼過錯,但還是在那一瞬間心虛了一下。下意識反駁之後,又張了張,最終在顏異略帶憐憫的眼神收了聲。

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因為對方是完全看透了是了,從小到大顏異就是這樣的人,他什麼都看透了,隻是不說而已。

最終,顏守隻能低聲道:“昭明,你真不會做多餘的事?那你去長安做什麼?”

顏異並沒有說謊,數年前他已經犯了那錯了,如今不可能一錯再錯。真的什麼都不管,隻衝上去,平添傷害而已——他得去見她一麵,去了解一些事情,去說明一些事情,然後就這樣了。

“若你不是念著與不夜翁主再續前緣,這趟去長安又是何必?難道是為了那位‘無憂翁主’?可是,就算無憂翁主真是你的血脈,那又如何呢?終究是不能相認我不知道昭明你是這樣喜愛孩子的。”說到最後一句,顏守甚至有些賭氣了。

顏異不是很想和顏守解釋這個問題,他本來就不擅長解釋,更何況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向顏守解釋的必要。說的直白一些,在這件事上,顏守根本沒有知情權這關他什麼事?

今天之所以告訴他,他此行不會做彆的事,已經是某種‘話多’了。隻是考慮到他,還有家中父親大人母親大人或許會憂心忡忡,這才多說了幾句。

說了之後還要追問,實在是——他本來就沒有義務向無關的人解釋清楚什麼事。

從本質上來說,顏異從來就不是一個熱心的、好說話的人。事實上,他這樣高門出身的天才人物,也不太可能養成那樣的性格。

對於顏異而言,他此去長安想的並不是再續前緣,隻是有些事他得去問陳嫣,有些事又非做不可——這個女兒是怎麼回事,以及,需要他做什麼嗎。

那個孩子,他已經認定那是他的孩子了。但是,有些事非得當事人承認不可,他得聽陳嫣親口給他肯定的答案。還有,即使他知道這是白問的一句話,他也得問出口他可以為陳嫣、為著個孩子做什麼嗎?

這個孩子雖然在傳說中‘父不詳’,但她並不是苦水裡泡大的,相反,她的人生足夠甜蜜。

她有阿嫣做母親,顏異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這個世界上的好東西,從她出生起就任其挑選。顏異也相信,阿嫣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母親,或許會和彆人的母親不太一樣,但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顏異從沒見陳嫣做母親,這也是陳嫣第一次做母親。

而後這個孩子跟隨她母親回了長安,在其他人向她投注探尋的眼光的時候,天子已經接納了她。天子很愛她,給了她封號,賜予了封地,常常帶她去玩耍既然天子這樣愛她,其他人自然不會不懂眼色地介懷這孩子的‘父不詳’。

這個孩子應該不會需要他去做什麼,但需要不需要是一回事,他本身的作為又是另一回事。為人父母,總是應該問問孩子需要自己做什麼事的,他已經遲了很多年了,總不能在知道這件事之後依舊裝聾作啞,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做事並非問一個‘有用’‘無用’,難道阿兄就沒有明知無果,卻始終去做的事?”顏異本不想再說什麼,但在最後改變了主意。顏產並不是他親近的人,因為當年的事,他對這位族兄是做不到不介懷的。

可,他到底是可憐這個人的顏異知道自己沒什麼資格可憐人,但他依舊可憐顏產。

顏產這幾年的心驚膽戰他都看在眼裡,說到底,顏產又有什麼錯呢?他隻是顏氏一族裡普普通通的一個。

顏產因為顏異的詰問而沉默了,不求結果,隻問過程的事,在他的人生中很少,卻也不是沒有過。即使是再務實的人也會有年少熱血的時候,那個時候人怎麼會每做一件事都考量得失利弊呢。

“至於孩子”顏異抿了抿嘴唇,臉上露出了一抹困惑,這種表情是顏產從沒在他臉上看過的。

“那是含光的孩子”說出這句話之後,顏異表情空白了一瞬間,然後才是恍然大悟。

其實這也是這幾天一直在困擾他的問題雖然人對於自己的孩子都是有責任,有不同的感覺的,但是這種感覺不會無端端出現。顏異在這種事上屬於理智派,並不覺得從小沒有養育過的孩子和父母會有多深的感情。

他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個孩子在外也不可能突然就充滿父愛了。

其實仔細想想,若是他意外得知自己與家中哪個婢女、家伎因少年風流有過一個孩子(雖然他沒有少年風流過),他會不會有這樣的反應?恐怕是不會的吧。他會確認孩子的身份之後負起一個父親應儘的責任,但更多的就沒有了。

他無法真的去愛那個孩子。

可是現在遠在長安的那個孩子不一樣,顏異隻要想到那個孩子,心中就會柔軟成一片。會想那個孩子長什麼樣,真的就是少時的阿嫣嗎?會想她追著貓兒亂跑是什麼樣子,會想她在讀什麼書聰明還是愚笨,活潑還是內斂想很多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的問題。

她身上會有和他相似的地方嗎

顏異既希望那個孩子有像自己的地方,又覺得隻像陳嫣就很好了。

還有那些關於孩子的想象,一開始他會做很多很美好的想象,將一切小女郎身上的美好都堆在那個從未見過的孩子身上。然而想到後來,他又覺得無所謂了,就算她什麼都不好,一條都不符合,是一個很平庸的孩子,那也無所謂。

他喜歡這個孩子本身並不會有一點兒變化。

他本身就不想從這個孩子身上得到什麼,他隻是感謝這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

這些奇妙的不同隻是因為孩子的母親是陳嫣,是他愛的那個人——說到底,每一種感情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即使是父母對孩子的感情。當這個孩子骨血的另一半來自陳嫣的時候,對於顏異而言,那就是絕對的特殊了。

這個孩子是他和陳嫣的過去,也是他們的未來幾乎沒有比這更奇妙的存在了。

他根本沒法兒不愛她,不期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