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到了這種時候, 某些人就越是猖獗,越是貪婪,也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麼多的香火, 更不管少了這些香火做口糧,其他的陰靈要怎麼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在過世的時候, 都能帶上香火、田地、陰舍、紙人的。更多的人能有一口薄棺, 帶上一二紙人、廬舍,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所以不知道多少陰靈在抵達陰世天地以後, 得再次想方設法給自己找活命的辦法。陽世那邊傳遞過來的微薄香火, 對他們來說是慰籍,是念想,更是支撐。
但那些人就是不管。
他們隻想要搜刮到更多的香火,更多、更多的香火。
他們拿這些香火來......
謝遠微微垂下眼瞼,看著自己抱住寶琴的手。
“貧家的香火更為純淨......”他低低道, “甚得陰世生靈的喜愛。”
不論是尋常的陰獸, 還是身份更尊貴、實力更高絕的陰世神靈們。
“對於他們來說, 這些凝聚純淨念想的香火,是比較可口的食物。”
“遠比那些人從自己家族後輩那裡得來的香火更美味。”
滿身銅臭、欲`壑難填的家夥,能養出什麼好的後人?那些後人又怎麼會多惦念他們?
他們自家後人從陽世那邊廂送過來的香火數量確實是多,但多有什麼用?
汙濁又繁雜,他們自己都吃不下去,指望用這樣的香火來打動那些陰世神靈們?
嗬。
謝遠嗤笑一聲。
孟彰彆開目光,看著園林中那一汪水池。那水池裡, 五彩斑斕的遊魚自然而閒適。
他想到了自家修行陰域裡的那些銀魚。
......那些銀魚們確實比較喜歡他拿出來的香火。
倒也是, 孟彰拿出來喂養銀魚們的香火,是孟玨、謝娘子他們給他送過來的。
香火中凝聚著的,隻是他們對他的惦念、祝願與庇護, 少有其他的雜念。
似這樣的香火確實才是最上等的,哪怕是招待身份貴重的客人,也不會拿不出手......
孟彰悠悠出神的時候,謝遠已經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他正問他:“你想要做什麼?”
孟彰回轉心神,回答謝遠道:“平抑物價。”
謝遠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孟彰微微頜首,承認了謝遠心中所想,“我還希望能夠將行雨符的物價給降下來。”
“最好是想要行雨符的人都能夠負擔得起。”
謝遠皺著眉頭:“這事也不簡單。”
行雨符聽著甚為平常,但想要書成符籙,還是需要一定的畫符功底的。並不是隨隨便便哪個有些修為在身的陰靈修士,就能夠畫出來。
“行雨符本身有一定的門檻,而且因為平常用得上的時候不太多,所以就是各家店鋪,也沒有太多的庫存。”
難度限製了成符的效率,一時之間很難添補陰世諸多百姓對行雨符的需求,再加上沒有多少庫存,想要將行雨符的價格降下來,除去鎮壓手握行雨符庫存的各家貪欲以外,還需要去解決行雨符數量不足這一個問題。
孟彰先是點了點頭,然後收回目光來看謝遠,問他:“那你可有辦法提升行雨符的出產效率?又或者隻是增加行雨符的產量?”
甫一聽見孟彰這個問題的時候,謝遠其實是有些無言的。
他方才聽孟彰說要平抑行雨符的物價,甚至是將行雨符的市場價格給降下來,還以為這個小郎君是已經有了比較完善的計劃了呢,殊不知這小郎君卻是來問他。
但下一刻,他對上孟彰望過來的目光時候,他略有些浮動的心緒當即便平複了下去。
是了,他們並不是上官與下屬的關係,他們是同伴,是平等的同伴,沒有高低上下之彆。
孟彰這個小郎君並不是要讓他去跑腿,他是在跟他商量,跟他探討,是想要合兩個人的智慧與力量,將這件事給做成。
謝遠笑了。
孟彰平和地看他,隻問他道:“你可有辦法了?”
謝遠搖頭,給出了一個異常誠實的答案。
“沒有。”
“哦。”孟彰隨意應了一聲,招呼謝遠道,“那我們就一起來想想法子吧。”
謝遠頜首:“可以。”
孟彰又道:“為了能更快也更好地拿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我們得先將事情給分一分。”
“好。”謝遠再頜首,隨後就問道,“怎麼分?”
孟彰隻一沉吟,很快就道:“阿遠你對行雨符了解多少?”
謝遠很認真地想了想,搖頭:“不甚了解。”
孟彰目光落下,看見被他抱在懷裡的那架寶琴,當即就明白了。
是了,這位就是隻愛琴,也隻善琴,畫製行雨符屬於符籙之術,謝遠不太了解很正常。
“那你可知曉誰個的符籙之術更為精妙的?”孟彰問,“我們找他去。”
謝遠還真有一個人選。
“我有一個友人。”他道,“他擅長的其實不是符籙之術,而是善畫。”
孟彰就知道謝遠會有合適的人選。
隻看這一日各位謝氏郎君對謝遠琴藝的追捧就知道了,謝遠其實在諸世族郎君中很混得開。
他的情況跟謝尚的情況是大不同的。
謝尚與各家郎君相交,靠的是他的親和力,而謝遠......
他靠他的琴。
“那此事就托付給你了。”孟彰道,“請你儘量在這段時間裡拿出更多的行雨符來。”
“好。”謝遠先是端正了臉色,認真點頭,但很快他又問孟彰,“更多的行雨符是要多少?可有個數?”
孟彰搖搖頭:“沒有數量限製,越多越好。”
他低低歎得一聲,道:“我懷疑這天旱,怕是不隻這一年,往後的日子......大概還會有更多的天災。”
謝遠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餉,忽然問孟彰道:“隻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嗎?”
其他的符籙呢?其他的符籙還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緩和臉色:“其他的符籙當然也要。若能種類齊全,足夠應對種種天災,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謝遠緩慢點頭。
孟彰站起身,拱手對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謝遠抱著寶琴回了一禮,隻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著找來的孟廟離開以後,謝尚等一眾謝氏郎君就圍住了謝遠。
“阿遠,你方才跟那孟彰說話說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遠,我們同族這麼多年,竟都還不知道你也能有這麼多話的時候呢。”
“那是你們來得晚了,不知道阿遠剛剛過來這陰世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的阿遠其實跟他現在很像......”
“可見是得遇知音,阿遠高興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暢快事,阿遠高興有什麼不對!阿遠,你彆聽他們的......”
謝遠隻是笑著看,並不搭話。事實上,這會兒也確實不需要他來搭話。
到一眾謝氏郎君的情緒稍稍回落後,旁邊等了一陣的管家站出來,對諸位謝氏郎君一禮。
各位謝氏郎君避讓開去,隨即各自看向了謝遠。
哪怕這位管家都還未曾開口,他們也已經知道他的來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禮見過後,也轉身看向了謝遠,躬身來請:“遠郎君,不知你此時可有空閒?郎主想請你過去一趟。”
謝遠先是對管家頜首點頭,隨後又對旁邊的諸位謝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誠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還望諸位兄弟見諒。”
謝尚等一眾謝氏郎君儘皆擺手,很是體貼地道:“既是誠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隻去,無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誠叔祖這裡叨擾多時了,是時候歸去......”
謝遠又謝過一禮,才跟著管家走了。
謝尚等謝氏郎君落在後頭,看著謝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感覺阿遠是真的與早先不同了......”站在謝尚身邊的一位郎君慨歎道。
“是啊......”
“不過能再見到阿遠這副生活精力的樣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許,我們日後再想聽阿遠的琴曲時候,大抵不會像早先時候那樣艱難了......”
“哈哈哈,我想起來當初阿遠剛來到陰世時候,被我等追著送帖子邀請的模樣,那時候的阿遠啊,還很心軟,隻需用心央求,多半都會答應下來,不似現在,好說歹說就是不點頭......”
“幸好,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日後阿遠這裡,我們能稍稍放鬆一些。”
謝尚在旁邊聽著,也忍不住心生暢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暗下打量著身邊的各位同族兄弟,心裡卻有另一種感覺。
阿遠現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麼就覺得,日後再想要聽阿遠的琴曲,非但不會比早前更容易,反而還會更艱難?
明明心中的這種感覺越漸勃發,可他聽著身邊這些同族兄弟的暢想,聽著他們的談笑,到底還是沒有將這種感覺說道出來。
罷了,罷了,諸位族兄弟心中情緒正高漲著,他何必來潑冷水?待日後,事情自見分曉。
謝遠不知謝尚心中所想,隻跟在領路的管家後頭,一路走進了正院。
正院的書房處,謝誠正等著他。
見得他過來,謝誠細看他一陣,眼底也有笑意升騰。
“坐吧,彆太拘束。”他道。
謝遠一禮,在謝誠下首坐定。
“今日園子裡的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看著下首恭謹守禮的郎君,謝誠也沒探究太多,隻問他道,“可是真的?”
謝遠頜首:“我與孟氏小郎君相交,確是高山流水。”
謝誠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麼也好,謝誠沒有明白說出,但謝遠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來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欽羨的佳話。
有這一出佳話在前,謝遠乃至整個陳留謝氏與孟彰相交來往,就很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畢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淩駕於所有世俗之上。
謝遠垂眉。
謝誠重又穩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謝遠,勸道:“阿遠,你資質本也極好,隻是這些年來,一直都被耽擱了。”
謝遠神色微動,他抬起目光,迎上謝誠的視線。
謝誠關切看他:“但日後,可不能再這樣懈怠了。若不然......”
“阿遠,”謝誠道,“你應該也不想要再看見友人遇險而你卻無能為力的事情發生了吧。”
謝遠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住。
謝誠看出來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謝遠心神稍稍平複一些以後,他道:“我會上稟族裡,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資糧。”
三成?三成!
“阿遠,”他道,迎著謝遠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機會。”
謝遠從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鄭重地與謝誠一禮。
“多謝誠叔祖,遠......當牢記於心。”
那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資糧,既是為了他,也是為了阿彰。
就像謝誠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個“機會”,不僅僅是指族裡給予他的這一次機會,也是指謝遠與孟彰相交的這一次機會,更是......
陳留謝氏與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機會。
陳留謝氏能從一介寒門,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為陳留謝氏從不會浪費任何一個機會。
不論這個機會......在最初的時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謝誠滿意點頭。
“你能記得就好。”
謝遠隻笑得恭順。
到謝遠出了謝誠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後,他卻是站在自己書房裡,看著那置在角落一個幾案上的箏。
那箏已經擺放在角落處很久很久了,但不論是箏身上,還是那幾案上,卻都不見塵灰沉積,而是乾乾淨淨的。
就像仍然有人時常會在那裡坐定,拂手奏起箏曲一樣。
謝遠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幾案,許久以後,他笑了一聲。
“......這世道,或許是真的能有光的......”
謝遠的聲音低低,卻因懷抱著希望而充滿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時候的倦怠與無力。
“.......那謝遠......”
這邊廂,還在馬車上呢,孟廟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了。
孟彰睜開眼瞼看他。
“那謝遠,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認真想了想。
其實不是這樣說的,而應該反過來。
他是謝遠的知音,謝遠是他的同伴。他們共有一個艱難但美好的願景。
不過......
孟彰點了點頭,並沒有仔細跟孟廟分說。
因為他知道,說了孟廟也是不會懂的。
“可真好。”孟廟道,麵上是止不住的豔羨。
他確實是羨慕的,無比的羨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許許多多不能用言語宣泄的情緒,還有許多積悶在心頭的事情。
這些情緒、這些事情,有的是說不出口,有的是說出口了也仍舊沒有辦法,隻能積壓在心頭,隻能由著它發酵,看著它腐爛,直到自己從陽世落到陰世,直到自己連魂體都消散。
但有一個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緒、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沒有辦法宣之於口,也已經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這如何不好?!
“可太羨慕你了。”孟廟道。
孟廟是頭一次,這麼直白地將這種羨慕說道出來。
孟廟又自羨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著自己的情緒。
孟彰天資出眾,他不羨慕;孟彰備受安陽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羨慕;孟彰抵達帝都以後,幾乎一舉一動都能掀起一片風浪,他不羨慕。但這一刻,他卻是羨慕極了,羨慕到眼睛都有些發紅......
資質是天定,才情是長養,但知音卻不同。
這是人跟人之間的緣法。
孟彰看得分明,卻也隻能在旁邊沉默。
概因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是孟彰的福緣。
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這樣的世道裡,在頂層的名門望族裡,居然真的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將他的目光投落在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極力壓製著唇角,控製住心頭的思緒,不讓自己過度興奮。
......謝遠不會是孤例。
他這樣告訴自己。
前方,還會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著相遇,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