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皇後搖頭:“誰知道呢?”
晉武帝司馬簷沉默了下來。
楊皇後就趁機道:“所以陛下,我們還是退一退吧。”
“退一退?”晉武帝司馬簷重複著低聲說道,眼中似乎有什麼在閃爍。
“對,退一退。”楊皇後道,“如今局勢,不,該說往後的局勢怕是會越發的混亂,我們已經無法把握住這局勢的風向了,就且退一退。為了我們的孩兒……”
“為了我們的孩兒,要退一退?”晉武帝司馬簷自語一般說著,目光也漸漸抬起,對上了楊皇後的視線。
楊皇後一瞬不瞬地迎著晉武帝司馬簷的視線,柔和卻也堅定。
晉武帝司馬簷卻是陡然搖頭:“不,正是為了我們的孩兒,所以我們才更不能退!”
“陛下……”楊皇後不解地喚道。
“現如今,朕是大晉陰世皇庭裡的皇帝,”晉武帝司馬簷豁然站起身來,大踏步往前走出幾步,然後才轉身來俯視著仍自坐在那裡的楊皇後,“朕在這大晉陰世皇庭龍椅之上,還有百餘年的時間。在這一段時間裡,不論整個大晉陰世皇庭乃至整個陰世天地發聲什麼,朕都躲不開。”
“陰世天地如此,陽世天地也同樣躲不過。莫要忘了……”
“阿鐘是如今陽世天地那邊廂大晉的皇帝,阿慎如今也預備著轉生陽世爭龍奪位!”
“這般境況,你我怎麼能退?!朕怎麼能退i?!”
楊皇後搖著頭,更儘力地去分說她自己的想法。
“陛下,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她說的“退一退”,單單是指他們在麵對孟彰的態度上“退一退”,更寬和一些,不是說要讓晉武帝司馬簷在各方混亂的局勢爭奪中退讓。
晉武帝司馬簷就在那個位置上,他們一大家子就在這些位置上,又怎麼可能退?
縱是晉武帝司馬簷想退,她也不可能答應的!
“沒什麼不同!”晉武帝司馬簷猛地一揮手,截斷了楊皇後的話頭。
“其實都一樣的。”他仍自盯著楊皇後。
他盯得那樣用力,以至於雙眼甚至都顯出了幾分血色,“孟彰那小兒本人或許沒有威逼我們的意思,但他出現、站在那裡,就已經給予了某些有心人活動的餘地。”
“這一點,你我不是最明白不過的嗎?梓潼。”晉武帝司馬簷問道。
楊皇後又是一陣沉默了。
不錯,似這樣以一子撬動全場局勢的手段,晉武帝司馬簷和楊皇後都很是熟悉。因為這就是他們慣常用來平衡各處的手段。
“但孟彰小兒就在那裡……”楊皇後喃喃道,“他已經在那裡了,而我們又不能抹去他。”
因為做不到,因為不敢。
是的,膽大猖狂如她、如晉武帝司馬簷,他們竟然不敢抹去一個才剛剛站穩腳跟的小小陰靈。
晉武帝司馬簷緩緩地、緩緩地將前探出去盯緊楊皇後的身體扳正。
他站直了身體。
“是的,你說得對……”他道,“他已經在那裡了,而我們不能抹去他。”
聽著晉武帝司馬簷的話,看著他眸底深沉的神色,楊皇後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了幾分恐懼。
“……陛下,你想要做什麼?”
晉武帝司馬簷盯了她一陣,忽然揚起唇角露出一個真切不虛的笑容來。
“朕現在固然是大晉陰世皇庭裡的皇帝,但在司馬氏族中有各支叔伯蠢蠢欲動,已經是盯緊了朕;在朝堂上又有各大世族掣肘,朕就算要做事也得轉圜著來,並不能一言決事。阿慎和阿鐘也還需要朕來幫他們謀劃、周全……”
他數了這麼一遍,忽然就問楊皇後:“朕處境如此,梓潼說,朕即便是有心,又能做些什麼呢?”
楊皇後聽著這些話,非但沒有放鬆下來,反倒還更凝重了。
“陛下……”
這回就輪到晉武帝司馬簷來安撫楊皇後了。
“梓潼放心,朕心裡明白的,朕什麼都不會做。”
迎著楊皇後擔心的目光,晉武帝司馬簷就笑道:“縱然要做,朕也絕不是要為難他,恰恰相反,朕隻會給孟彰小兒更多的好處。”
楊皇後抿了抿唇,試探著問道:“給那孟彰小兒更多的好處?陛下說這話,是心裡已經有計較了嗎?”
晉武帝司馬簷笑著頜首:“梓潼你且看著就是了。”
看著晉武帝司馬簷麵上的笑容,楊皇後心頭的憂慮卻是越發的沉重了。
許久以後,她將心底長長的歎息隱去,站起身來端正一拜:“遵陛下諭令。”
晉武帝司馬簷已經徹底拿定主意了,她固然可以丟下晉武帝司馬簷一人,自己遵循自己的判斷做事。可是這樣一來,晉武帝司馬簷就沒有助力了,他會更艱難。
不論是為了他們這一段夫妻情分,還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她也得在旁邊把控著,不能真讓晉武帝司馬簷失去控製,越做越錯。
她得在旁邊看著。
隻希望,晉武帝司馬簷真似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有分寸的吧……
楊皇後壓下眼底浮起的憂色,低頭做恭順模樣。
晉武帝司馬簷朗聲長笑,一步越過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伸手將楊皇後攙扶起。
“梓潼快起,快起。”他道,“梓潼的心意朕都明白,梓潼放心,朕一定不會衝動的。”
楊皇後溫婉一笑。
兩位帝後複又在長榻上坐下。
這一次,晉武帝司馬簷的手一直牢牢握住楊皇後的手,久久沒有放開。
“所以關於這一份卷宗的事情……”楊皇後嘗試著將那早已不知被岔到什麼地方去的話題又給帶回來。
不等楊皇後將話說完,晉武帝司馬簷就先開口了。
“朕都知道,朕不會跟那孟彰小兒計較的。”
楊皇後目光微動,看著晉武帝司馬簷的視線裡不免就多了些許異色。
迎著楊皇後帶了幾分探究意味的目光,晉武帝司馬簷卻不放在心上。
“隻不過,”晉武帝司馬簷開口道,“孟彰小兒的態度表現得如此明顯,怕是他日後都不想著入朝了,那行,我也不勉強他,便放他在朝堂之外逍遙罷。”
楊皇後聽著這話,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是該放鬆了些,還是該繼續緊張著。
這態度,真不似往日裡的晉武帝司馬簷作風……
想了想,楊皇後又試探著開口道:“畢竟孟彰現在的歲數還小。陛下也是知道的,他們這些小孩兒的想法都是一日一日的,或許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的孟彰小兒就又改變主意,想要入朝為官了呢?”
晉武帝司馬簷也很是認真地沉吟了一陣。
“梓潼你說得很有道理。”他道,“那就他什麼時候改變了主意,我們再什麼時候迎他入朝。”
迎……
楊皇後聽得心神一陣陣跳動。
晉武帝司馬簷凝眸看住她,問:“怎麼了嗎?還有問題?”
楊皇後就笑著搖頭:“倒也沒有。隻是陛下,你不覺得這樣太禮待孟彰了麼?他不過就是一個出身小望族的望族子而已……”
“並沒有。”晉武帝司馬簷搖搖頭,更教楊皇後道,“既然我們已經決定了禮遇孟彰,那一切就該做到最好。”
楊皇後就不說話了。
“彆擔心。”晉武帝司馬簷用手輕輕拍著楊皇後的手背,安撫她,“孟彰小兒既是背後彆有隱秘,那麼這一點小小的禮遇優待,他該是能夠受得住才對。”
楊皇後沉默少頃,忽然想到了什麼,便問晉武帝司馬簷道:“陛下,莫不是方才那一份卷宗……”
“哦,這事啊……”晉武帝司馬簷作恍然大悟狀,“梓潼你不提起這件事來我倒是差點要忘記它了。”
楊皇後就問:“所以陛下是想做些什麼呢?”
晉武帝司馬簷也不隱瞞她,很是利索地回答她道:“梓潼你不是要用那一份卷宗裡的建議嗎?我們索性也不藏著掖著,便隆重遣了屬官去太學請一份卷宗回來。也不再是三五個皇莊這般小家子氣了,你我兩人的私人皇莊,都可以嘗試著按那章程來調整著辦事。”
“遣了你我的屬官去?”
“不再是三五個皇莊這樣小家子氣?”
“你我兩人的私人皇莊,都可以嘗試著按那章程來調整著辦事?”
這一句句的,楊皇後都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陛下你……”
晉武帝司馬簷回眸看她。
楊皇後遲疑半餉,還是開口問道:“真要如此的隆重?而且陛下,你我兩人的私人皇莊,你可還記得到底有多少?可還記得……這些私人皇莊都在哪裡?”
司馬簷生前可是大晉的皇帝,死後入了陰世天地裡,也仍然是大晉陰世皇庭裡的帝皇,他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這一時半會兒的,怕是連他自己都不知曉。更何況,還再加上一個她……
“嗯?這個麼,確實不太記得了。”晉武帝司馬簷一點也不遮掩,他想了想,最後道,“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不是,且吩咐人整理出來就是來了。反正每年裡也是需要各處屬官盤賬的。”
楊皇後暗自歎息,卻也隻能露出一個笑容。
“陛下,您如此隆重厚待孟彰,怕是會有捧殺之嫌,若是有人多說些什麼,我們怕是……”
“捧殺?”晉武帝司馬簷搖了搖頭,“梓潼該是明白,資質不夠、根基不深,最後承受不住那些關切崩潰掉,那才是捧殺。可隻要那人將這一切承受下來了,那就不是捧殺,不是嗎?”
晉武帝司馬簷再轉眼看定楊皇後:“我將待他如同對待阿慎,梓潼該放心才對。”
待他如同待阿慎……
聽得晉武帝司馬簷這樣一句話,楊皇後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是繼續懷疑晉武帝司馬簷,還是要相信他了。
晉武帝司馬簷顯然並不急著要趕在這段時間裡說服楊皇後。
“梓潼且看著便是了。”
楊皇後也隻能笑了笑。
到得晨早,那濃重的夜色才剛剛散去,露出稀薄灰蒙的慘淡晨光,晉武帝司馬簷都顧不上旁的,便直接招來峻陽宮的內監,吩咐他去傳召專門負責打理他名下各處皇莊的屬官。
他自己這般急切尚且覺得不夠,還一迭聲地催促楊皇後,叫她也召來那些負責為她打理她名下各處皇莊的屬官。
楊皇後還待要拖延,卻總被晉武帝司馬簷堅持著催促。
楊皇後沒辦法,隻能叫人。
看著領命而去的女官,楊皇後心裡隻能搖頭。
該慶幸嗎?這一次砸進去的,隻是他們帝後兩人的名下皇莊,不包括他們的嫡長子司馬慎的那些。
楊皇後才這樣想著,忽然心頭一個激靈,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雖則晉武帝司馬簷沒想要將司馬慎的那點子家底也給砸進去,可是難保司馬慎自己不會心動,趁著這個機會也大動乾戈。
以他先前表現出來的對孟彰那份卷宗的推崇來看,她那嫡長子是真的能乾出這樣的事情來的。
楊皇後看了看另一邊廂的晉武帝司馬簷,也不招人過來了,直接便傳音吩咐守在門簾外頭的女官。
“你去東宮跑一趟,告知太子……”楊皇後的傳音頓了頓,才繼續道,“孟彰那份卷宗,陛下看中了,這些時日會吩咐各處打理皇莊的屬官按照卷宗上羅列的章程布置下去,且莫急著動作,先看一看,待這一陣時間的混亂過去了再說。”
女官也聽出了楊皇後話音中未曾明言的憂慮,沉默著站在原地聽了。
等到楊皇後的話說完,她便悄然應了一聲,才又閉著人尋了個借口悄悄往東宮司馬慎那邊去。
才剛回到東宮裡,正拿著那份卷宗細細品讀的司馬慎聽得女官的傳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你說什麼?”他愣愣問。
女官低垂著眉眼避過司馬慎的視線,又將楊皇後的話給司馬慎複述了一遍。
司馬慎在上首坐著,半餉才揮了揮手,說道:“……孤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女官不敢多說話,福身一禮,果真就無聲退去了。
整個東宮書房裡,就隻有司馬慎自己在書案後頭坐著。
“……阿父他這是,都在做些什麼啊!”司馬慎是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晉武帝司馬簷的心思。
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晉武帝司馬簷和楊皇後名下的那些皇莊確實夠不上國家大事,可將那些皇莊的數量、涉及到的人員數量捆在一起簡單地算一算,也基本上能和幾個郡縣等同了。
涉及到這麼多的土地、這麼多的人,是能夠籠統著來的嗎?孟彰那卷宗裡也不是這樣的說法的吧?
晉武帝司馬簷明明知道這其中的複雜與麻煩,卻不小心布置,反而是簡單粗暴地來,似乎不惹出什麼亂子來就不算完。
司馬慎急得想要去峻陽宮當麵詢問晉武帝司馬簷,可他又知道他不能。
楊皇後那樣傳話,意思可謂是再明白不過了。
——她不希望司馬慎再摻和進這件事裡去。
“隻希望……”在漸漸稀薄的夜色之中,司馬慎遙遙望向了太學學府所在的位置,“你真的能夠撐住吧。”
若不然,那樂子怕是就大了。
晉武帝司馬簷和楊皇後兩人之間的掰扯、來回以及司馬慎的那點擔憂,作為其中話題的中心主角,此時的孟彰卻是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