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比起他來, 阿彰你自己才是個小郎君的吧?哈哈哈……”
兩位門神越說越是笑,越笑越覺得好笑,竟好一會兒沒能停下來。
孟彰初時還有點小尷尬, 後來慢慢變得淡定,但再接著卻就有些無奈。
“……兩位兄長。”孟彰看著金鑾殿中隔著一段距離對峙的君臣,壓低了聲音喚旁邊的兩位門神,“我才剛說話的語氣是不是奇怪尚且有待商榷, 可你們兩位現下的做法不妥當我覺得是沒有問題的。”
兩位門神麵上表情一時停住。
“你們方才笑成那個樣子, 難道就合符當前的環境了?”
好歹尊重一下人家正在對峙的君臣吧?
還記得他們來這跑一趟, 甚至從晨早天光未曾破曉一直等到現在午時,就是為了這一場熱鬨的嗎?
鬱壘和神荼兩位門神對視一眼,各自輕咳一聲,收斂麵上的笑意認真地看向玉階下方的一眾人等。
“阿彰說得沒錯,我們原本就是來這瞧熱鬨的……”
“不錯,不錯,難得的熱鬨呢!”
孟彰暗下一笑,麵上卻分毫不顯, 甚至還似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方才轉了目光去看還在對峙著的一眾君臣。
金鑾殿門檻之前,晉武帝司馬簷仍自肅麵冷目直視前方, 沉沉看著那一眾朝官。
循依各自品軼、官職分列左右兩個班次的一眾文臣武將, 或許在往日裡還各有齟齬、爭吵不休,但這一刻, 往日裡的那些嫌隙與恩仇似乎都已經徹底消弭了。
前所未有融洽的文臣武將、宗室外戚此刻俱都氣機流溢, 又在某種道蘊的牽引下彼此串聯、交互、融合乃至是疊加,最終形成一股覆壓天下的浩瀚氣機鎮壓在這金鑾殿上。
孟彰眼底不知什麼時候有一道瑩白的光芒緩緩浮蕩。
“這就是炎黃人族朝堂正統的‘文武百官’?”孟彰聲音低低響起,不知是在詢問還是在自言自語。
鬱壘說道:“應該是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沒見過幾回。”
神荼也點頭道:“人族心思多,尤其是這些當官的,更是心眼多到叫人咋舌。似這樣一整個正統國祚的朝官聯合起來,全心全意往一件事使勁的情況……”
祂搖了搖頭,對孟彰說道:“你知道這有多難。”
孟彰想了想,讚同地點了點頭。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晉武帝司馬簷身上時候,也很有些感歎:“說起來,能得見今日這一番奇景,還真是多虧了他。”
鬱壘、神荼也是無比的認同。
“所以得珍惜,儘量多記著些,莫要輕易放過機會去了……”
孟彰這樣低低說著話,眼瞼卻是倦極似地支撐不住,墜跌下來。
也是他閉上雙眼的同一時刻,他周身氣機忽然一沉,旋即帶著一種莫名的道蘊輕飄飄彌散開去,鎖住孟彰身周一尺方圓的位置。
那裡,光線被扭曲,拉扯出近乎重疊的光影。就連虛空,也不知是被什麼遮擋了,還是層層疊加,也有朦朧光線勾勒搭建出虛幻的蜃景。
鬱壘、神荼兩人的心神不由得被牽扯過去大半,連金鑾殿上還在對峙著的君臣都要險些顧不上了。
“夢道……”鬱壘慨歎一般說出兩個字,卻又久久停頓,沒有個後續。
但這不妨礙神荼接話。
“夢道確實有它的便利之處,但它詭譎飄忽也是事實,不是誰都能夠把握得住的。阿彰他……”
最後還是鬱壘灑然一笑:“倒也不用太擔心。阿彰年歲雖小,但心性卻不差,他既然擇定了夢道,必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自己把握的。”
神荼沉默須臾,也點頭道:“你說得在理,阿彰再如何,也不會拿自己的道途玩笑。”
扭曲變幻的光影之中,有一方方虛幻不定的世界舒展著張開,初看似是浩渺如同無邊世界,再看又似是細小如同流散微塵。
這些就是孟彰的夢境世界,或者說,尚且隻是種子的夢境世界。
在這些夢境世界裡,鬱壘和神荼兩位門神似乎也看見了生活在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生命。
他們似乎隻是偶人,一言一行木愣呆板;但他們也不單單隻是偶人,起碼鬱壘和神荼兩位門神在他們身上就察覺到了靈性的微光。
兩位門神也隻是這樣簡單觀察著,並沒有過於深入地進行探尋和解析。
那是孟彰修行所走過的道途痕跡。他們不能過度探尋,哪怕他們已經看出了這些夢境世界的潛力。
夢境世界本源不足,更準確地說是幾乎完全沒有;夢境世界中的生靈生機匱乏、死板僵硬乃至各自之間的行為模式多有雷同;各個夢境世界裡的故事主線相似,仔細對比起來總像是同一個模板裡的產物……
誠然,這些都是問題。但問題的存在,卻仍舊不能掩蓋這些夢境世界的優越之處。
夢境自來就以詭譎、奇幻、變化莫測稱著,但夢境大多數時候也是跳躍的、斷節的,跟孟彰這裡的夢境世界很不一樣。
儘管在夢道修行上,規律、完整未必算得上好事,但規律和完整起碼能形成修行節點,成為夢道修士修行道路上的一個個道標。
這總是有利於夢道修士的修行的。
修士畢竟是用自己的理解、用自己修行的道踐行天地的生靈啊。
尤其是相比起絕大多數夢境來,孟彰的這些夢境世界根源是跳脫於世人大體認知和判斷的。
它們似乎是從另一種角度、另一種思維模式去解讀天地……
“你說……”鬱壘問另一邊廂的神荼,“等有朝一日,阿彰的這些夢境世界俱都壯大起來乃至成功具現,化生成為一方方真實世界,不,不需要完全化生成真實世界,隻需要能夠承載我們的降臨的世界強度,我們是不是可以跟阿彰商量一下,也往他的這些夢境世界去走一走?”
這些夢境世界等真正壯大、具現以後,未必不能給祂們的修行一些幫助。
鬱壘這樣問神荼的時候,目光也始終沒有離開孟彰周身虛幻光影裡扭曲的、不甚明晰的世界虛影。
神荼觀察著那些夢境世界的虛影,也很有些心動。
“到時候再看情況吧。”神荼說道,“若是可行,不會影響到阿彰的,我們就問一問。若是事不可為,那便算了。”
猶豫了少頃,神荼還是叮囑鬱壘道:“待會兒阿彰心神回轉,你多收斂著些,莫要讓阿彰看出你的好奇來了,免得阿彰總惦記著這件事情。真要是阿彰的道路偏倚了方向,我看你到時候有什麼臉麵再見阿彰。”
鬱壘也是麵色嚴肅:“我知道,你放心。”
神荼悄然鬆了口氣,說道:“我不過是提醒你一回罷了,你知道就好。”
兩位門神忽然齊齊停住話頭,目光重又落到了孟彰身周變幻不定的夢境世界浮影之中,卻是這夢境世界浮影另又生出了變化。
那重重浮影像是終於疊加到了某個極點,先是猛地一滯,隨後齊齊一震,每一重夢境世界中的生靈竟是像醒轉過來了似的,同時往夢境世界之外看了出來。
他們似乎也真的看到了夢境世界之外的孟彰,看見這一座金鑾殿,看見金鑾殿玉階之下對峙的兩方。
他們看見了這些,但又像是不僅僅看到這些。
鬱壘、神荼兩位門神眼瞼落下又重新掀起,瑩白的神光浮動之間,更多的影像出現在祂們的視野之中。
金鑾殿玉階下方正在對峙的一眾君臣,雖誰都沒有真正動手,但他們周身氣機不住轉動,自有一番奇景相隨。
似晉武帝司馬簷,他身周就有沉黑色的陰世龍氣所彙聚而成的神龍盤旋環繞,龍吟長嘯整個金鑾殿,又有金鑾殿各處雕刻著的神龍龍影呼應不止。
整個金鑾殿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都是晉武帝連同他身周那玄黑神龍的領地。
晉武帝司馬簷周身氣象霸烈,那一朝文武百官所演化的氣象也完全不落下風。
那是一整個社稷。
是的,社稷。
如果說晉武帝司馬簷將周身乃至這一座金鑾殿化顯成為他的江山,那麼站在他對麵的文武百官們便演化了一整個社稷。
在那由文武百官氣機相互交織、串聯成形的氣象之中,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鋪開,城池之外又有郡、縣、鎮、村各級聚集地簇擁環護,彼此呼應,層層對壘,內中有官員來往行走治理,渾然一體。
兩位門神看著看著,眼底也不由得升起幾分笑意。
“我也算是開眼界了。”鬱壘低聲同神荼道,“江山與社稷,原是炎黃人族族群的那些大賢們為了治理族群、完全掌納自家聚居地而搭建起來的一個體係吧?但現在你看……”
“它們分裂成了兩邊不說,都快要直接打起來了。”
鬱壘這樣說著話,眼底的笑意也不曾克製,直接就流淌而出,擺在了他的麵上。
神荼瞥了祂一眼,用與其說是警告倒不如說是敷衍的搪塞語氣道:“克製一些,人家在看著你呢。”
鬱壘撇了撇嘴,果真是不說話了。
神荼虛虛抬起視線,望向金鑾殿上方虛空,對那些從各個方向看來的人族前輩先賢客氣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儘管知道兩位門神對他們的態度本質上其實沒什麼差彆,那些炎黃人族前輩先賢也都還是意思意思地消減了目光中的冷意,客氣地做了個回應。
而,如果說這些炎黃人族前輩先賢看金鑾殿中兩位門神的目光隻是冷淡的話,那麼他們落到晉武帝司馬簷和整群朝官的目光就“熱切”多了。
都是這些不成器的家夥窩裡鬥,將族群的臉麵都丟光了!
時無英雄,竟叫翌子猖獗!
丟人現眼的貨色!
不錯,哪怕這一次其實沒站錯隊的那些文武百官們,在這些炎黃人族前輩先賢眼裡也同樣落不到什麼好。
概因這些朝官所以會同晉武帝司馬簷爭鬨起來,為的就不是族群,也不是國家社稷,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家族利益,也是他們自己的私心。
當旁觀的一眾炎黃人族前輩先賢不知道呢,這些文武百官所以難得協同一心地跟晉武帝司馬簷爭峙起來,本也存了打壓晉武帝司馬簷氣焰的心思。
晉武帝司馬簷先前在陽世天地時候強壓著各家世族點頭,將那心智孱弱的司馬鐘送上皇位的時候可是無比的威風,陰世龍庭裡的這些文武百官們又怎麼可能讓自己步入陽世天地裡那些後輩的後塵?
這些文武百官們存了私心,公心也沒有多少,又如何能叫一眾始終關心族群內部局勢的前輩先賢落下一個好眼色?何況這金鑾殿中,還有另一人在給他們做對比。
沒錯,說的就是孟彰。
儘管孟彰這會兒壓根就無暇關注其他,那一眾炎黃人族族群前輩先賢落到他身上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哪怕孟彰就坐在兩位門神的側旁,哪怕他的來曆很有些複雜,也仍舊沒能影響諸位前輩先賢對他的感官。
不為其他,隻為孟彰這數月以來做的事情一眾炎黃人族族群前輩先賢都看在眼裡。
“阿彰很不錯……”
“我看過他拿出來的那些書典了,不獨獨是在蒙學方麵很有助益,還能以它們作為根基串聯我炎黃人族族群內部的人文思潮,很是了不得。”
“是華夏書社出的那些麼?我也看過。我很喜歡他們在扉頁上寫著的那句話。”
“是那句‘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我也喜歡。據說是孔穎達說的,也不知道這孔穎達是哪家的賢才,竟能說出這樣簡練精美的話語來。”
“孔穎達,孔穎達,他姓孔,該是曲阜孔氏的郎君吧。孔先師的後人?”
“我問過了,不是。曲阜孔氏那裡,翻遍了各支血脈,都沒找到他的名號。”
“真的都問過了?”
“問過了。也不是我去問,是他們曲阜孔氏也在找。近段時間他們那邊的動靜鬨得還挺大的,你也沒聽說過麼?”
“我沒如何留意,都在研讀那些蒙學書籍了……”
“原是這樣。你不知道,曲阜孔氏那邊廂,為著這一個孔穎達幾乎將整個孔氏都翻查了一遍。”
“他們是更擔心因為自家家族內部的紛爭埋沒了自家的英才吧?”
“這事情真要發生,誰家能不擔心?”
“我已經能想見結果出來時候,曲阜孔氏各支家主、族老的心情了……”
“……說起來,我那個時候也正巧就在曲阜一地。”
“那你是看見了?”
“看見了,他們當時的臉色,是既高興又失落,看得我都要笑了。”
“這事情落在誰家裡,誰不是又高興又失落的呢?”
“也是,家中沒有埋沒英才,值得高興,但這英才跟自家隻是同姓,並不真是自家的血脈子嗣,也叫人失落。可以理解……”
“所以那個孔穎達到底是誰家的郎君,你們知道了嗎?”
“還沒有。但凡有名有姓的孔氏都翻點過自家的族譜了,愣是沒找著人。他們現在自己都還愁呢……”
“沒道理的啊。能說出這樣凝練話語來的英才,絕對不是等閒人家能夠養出來的,他一定有來曆。”
“說起來,我倒是有一個猜測。”
儘管說話的那位炎黃人族先賢沒有將話說得更明白,但其他先賢卻也都猜到了他的想法,頓時各自轉了目光去,看著那被夢境浮光簇擁的小郎君。
“你的意思是……阿彰?”一位炎黃人族先賢下意識地開口,下一瞬他自己就搖頭了,“不對。”
“當然不對,”那位提出自己猜測的炎黃人族先賢摸了摸手上的戒尺,看起來很想要敲一記過去,“你們可莫要告訴我,到現在看見阿彰這小郎君周身的那些夢境浮光,你們還沒有猜到點什麼。”
“你是說,夢?”一位先賢反應過來,皺了皺眉頭,問。
“夢?夢海?”另一位先賢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