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算月下湖那方修行陰域給予孟彰修行上的支持, 隻憑那方修行陰域是孟玨和謝娘子為孟彰備下的,孟彰就不會做其他選擇。
夢道上的修行,自來就跟睡覺脫不了關係。而想要睡得安穩、睡得踏實,熟悉感和安全感所帶來的放鬆就很重要。
相比起這個來, 所謂的距離遠近和時間快慢一點都不重要。
何況, 孟彰也並不真就趕這一點時間。
既然孟彰已經有了定論, 羅學監也沒有太勉強, 他點了點頭, 又催促孟彰道:“那你便自去吧, 莫要再在我這裡耽擱了。”
孟彰拱手作揖一禮:“學生告辭。”
出了童子學學舍來到車馬寮房的時候, 孟府的馬夫連同今日陪伴他來太學裡的羅先生也都已經到了。
羅先生見得他走近,先是仔細打量過他, 確定他的狀況還沒有到最急迫的程度, 當下就鬆了一口氣。
孟彰安撫地衝他笑了笑:“勞煩先生了。”
“份內之事,”羅先生搖搖頭,又來請孟彰,“郎君快上車吧,我們回府裡去。”
孟彰點了點頭, 隨手將羅學監給他的令簡掛在車前, 隨後就上了馬車。
見得那枚令簡, 羅先生的眸光閃了閃, 又更放鬆了些。
“走吧。”
他沒有走下孟彰的這輛馬車,直接就在車轅上坐了。
車夫沒有任何言語,揚鞭拉繩, 催促著拉車的馬前行。
沒有任何壓製的駿馬揚蹄長嘯一聲,噠噠邁開腳步。不似平日溫順的凶戾氣息隨著馬蹄聲步步暴增,儘管沒有往外擴散太過, 卻也將車廂方圓十裡虛空都給填充塞滿了。
那些尋著動靜窺探過來的氣機、目光,倘若隻是遙遙感知,不曾過於靠近那倒也罷了,可但凡逾線,便先會觸動黑馬的這一層防護。
“窮途寶馬?!”
眼看著黑馬帶著馬車遠去,太學學府裡才有人低低驚呼。
“看來,安陽孟氏的底蘊,也不似我等先前料想的那樣淺薄。”
“確實,這回,是我等小看了他安陽孟氏了。”
“窮途寶馬,他們安陽孟氏倒是舍得啊……”
“師兄,什麼是窮途寶馬?我先前竟都不曾聽說過。”也有少年看著那遠去的車駕,低低問著身邊的人。
“窮途窮途,你覺得人若落到了窮途會是什麼樣兒的?”那被喚作師兄的沒有收回同樣望著遠去車駕的目光,隻是反問身邊的師弟道。
“人若落到窮途,不是無比凶狠暴戾,就是怠極消沉。”那少年想了想,回答道。
“不錯,正是如此。”那師兄先應了一聲,隨後就給他解說,“人到窮途,非狠即怠。馬也是如此。當世有戰馬,生前隨主君戰場廝殺,出入生死,已是養得一身豪氣,後隨主君落入窮途,戰死沙場,一身豪氣儘化凶暴戾氣,且無比敏銳靈感,是為窮途寶馬。”
那少年郎君聽得一愣一愣,再看向孟彰車駕所在方向的時候已是滿眼的欽羨。
“既是寶馬隨主君戰死,那該是忠誠隨主才對,如何會獨行在外?難道……”但他也很快反應過來,猶豫著開口道。
那少年郎君的師兄也是歎得一聲:“你料想得沒錯,那孟府車駕的車夫,大抵就是那匹窮途寶馬的主君了。”
“所以我才說,很多人都低看了安陽孟氏啊……”
那少年郎君已不知自己該做什麼樣的表情了。
讓一位百戰將軍充作自家少年郎君的車夫,非得占儘機緣、命數才能成形的窮途寶馬也成了拉車的馬匹,這是何等的奢侈?又是何等的怠慢人傑?
那少年郎君麵上的忿忿幾乎遮掩不住,又如何瞞得過就在他側旁的他家師兄?
那青年郎君沉默一瞬,轉身看向少年郎君:“怎麼,你在為那位將軍和他的戰馬不平?”
那少年郎君沒有做聲,隻倔強地仰著頭,直視著青年郎君的目光。
青年郎君平平看他半餉,忽然就笑了。
“且不說你我不知那位將軍同安陽孟氏、孟彰小郎君之間的因果,不好隨意指點,隻說那位將軍……”
“你真覺得身經百戰且最後戰死沙場的將軍,是能夠被人隨意指使、壓迫的麼?”
少年郎君一怔,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傲慢的是你啊,師弟。”青年郎君歎息著道。
坐在車轅上的馬夫並未理會那些紛起的議論,他隻坐直身體,心神合入前方黑馬的氣機之中,防範八方。
隨著馬車的行進,原本被他拿在手裡的韁繩化作了長槍,馬羈化作了披甲。
披甲握槍的將軍明明隻是倚坐車轅,卻像是鎮守城池,凶戾橫絕之意直攝神魂。便是坐在車轅另一側的羅先生,也不由得往外間避了避。
然而,這並不能影響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
屬於武將的兵戈殺伐之氣演化風、林、火、山,屬於文臣的儒道文思之氣則如水如光,流溢縱橫之間相互補充配合,將這一個馬車車廂周遭護得水潑不入。
孟彰全不在意這些。
倒不是他就那樣信任羅先生兩人,確信他們能為他攔截下所有可能出現的衝擊和乾擾。
他對羅先生兩人有信任,但那份信任卻遠未到這般程度。讓他完全托賴自身安危的,不是羅先生兩人,而是此刻馬車車廂廂壁處盈盈亮起的微光。
微光流轉之間,一幅圖畫快速成形。
那幅圖畫也不是旁的,而是已經化入孟彰夢境之中自然成就一方夢境世界的《酆都萬象圖》。
隨著《酆都萬象圖》的成形,圖像之中諸位陰神的麵目、五官乃至祂們周身縈繞不去的道蘊道則,也都漸漸顯化。
一方酆都地府界域橫亙而出,將整個車廂內部圈在它的力量輻射之下。
倘若真有人想要乾擾、衝擊孟彰,那他得先衝破車轅上護持著的羅先生兩人,而待他突破羅先生兩人的封鎖以後,他又必須要衝破《酆都萬象圖》所演化的酆都地府界域,如此才能觸碰到孟彰的衣角。
可是,《酆都萬象圖》它絕對不僅僅隻是一方夢境世界,在它的背後,還站著所有的陰世陰神。
沒有這些陰神的允準,誰也彆想突破到車廂內部去。
而,即便有人神通廣大到能夠在陰世天地裡將所有陰神覆壓下去,他也仍然需要再處理一位存在。
隻因在那幅《酆都萬象圖》中,還有一道誰都沒有意識到的身影。在那道影影綽綽、沒有人能夠捕捉到的身影前方,是一個正在熬煮著的湯爐……
孟彰放心地將所有心神投入金鑾殿處的那具分神之中。
那些夢境世界原本就堪稱快速的道蘊汲取速度,當下就又往上拔升了一個檔次。
莫說那一眾炎黃人族族群的前輩先賢,就連跟孟彰更熟絡的鬱壘、神荼兩位門神,見著這情況都有些咋舌。
“你覺得,這就是阿彰汲取道蘊的極限了嗎?”鬱壘忍不住暗下詢問神荼道。
神荼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
鬱壘怔怔道:“是吧?可是這也,未免太驚人了吧?”
神荼沒有做聲,但祂看看孟彰,又掃了一眼四周,仿佛定定看了那些正從各個位置望著這裡的炎黃人族大修士。
“對阿彰來說,這才是好事。”
鬱壘聽得,認真想了想,也讚同地點頭:“你說得很對。”
炎黃人族族群裡的水很深,孟彰要順利成長,要在這趟渾水中摘取到最甘甜的果實,就不能讓人摸清自己的根底和極限。
尤其是後者,更該是越深不可測才越能震得住那些有心人。
兩位門神又對視得一眼,各自收斂心神,隻護持在孟彰左右,輕易不理會其他的事情。
因著孟彰的緣故,兩位門神是不介意這晉武帝司馬簷要怎麼同他朝堂中的那些文臣武將爭峙,也不在乎他們會這樣對峙到什麼時候,但其他人卻不能不計較。
就在晉武帝司馬簷和那一朝堂文武百官還要不管不顧地將衝撞再往上提拉的時候,一條靜鞭從金鑾殿外間飛了進來,重重擊打在地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晉武帝司馬簷、兩班文武朝臣如遭雷擊,周身氣機瞬間割裂,橫衝四野。
鬱壘、神荼兩位門神齊齊抬手一攔,那些呼嘯著衝撞過來的氣機就像是激流衝上了堤壩,在堤壩下方翻卷起一大片大片的浪花,隨後才在前後衝蕩間漸漸緩和下來。
晉武帝司馬簷先是狠狠地一皺眉頭,旋即就轉過身去,對著靜鞭飛來的方向作揖一拜。
“皇祖父。”
那兩班文武朝臣也顧不上自己被遽然倒流的氣機反噬得幾乎要散架的魂體,齊齊收攝心神,拱手作揖深深拜下。
“臣等拜見太·祖陛下。”
沒有人應聲,隻有那根靜鞭當空懸停一陣,飛落向晉武帝司馬簷。
晉武帝司馬簷含笑抬手,穩穩摘下那根靜鞭。
他手指摩挲著靜鞭的手柄,賞玩寶貝也似地仔細看過靜鞭上下,那沾染上輕慢的目光才施施然落向那兩班文武朝臣。
兩班文武朝臣的臉色都更疏淡、更板正了些。
也是,晉太·祖司馬懿都出麵了,整一個晉朝陰世龍庭,還有哪一個文武朝臣膽敢再任性妄為?
或許也是有的,但那該是他們家的先祖,而不是他們這些後輩。
不過……
一位又一位的文武朝官暗下觀察著那手持靜鞭的晉武帝司馬簷的臉色,心中自有各色猜想生滅不定。
一個晉太·祖,一個晉武帝,他們兩人真的能協同一心?哪怕是為了鎮壓下他們這些文武朝官。
晉武帝司馬簷將這些文武朝官一個個定睛看過去。待到這金鑾殿中所有朝官都被他打量過一圈以後,他就將那根靜鞭隨便往袖袋裡一塞,邁開腳步循著禦道往前走。
兩班文武朝官低下頭,看著晉武帝司馬簷穿過他們,走上玉階,來到那墨黑的陰世龍庭皇座前。
晉武帝司馬簷轉過身來,居高臨下俯視著下方兩班文武朝官。
“臣等拜見武帝陛下。”
兩班文武朝官拱手作揖深深拜下,唱禮到。
晉武帝司馬簷又凝望了他們一陣,才原地抬手虛扶。
“各位卿家平身。”
晉武帝司馬簷在墨黑的陰世龍庭皇座處坐下,兩班文武朝官也都各自回到了他們自己坐席處坐正。
禦座玉階側旁的鬱壘、神荼兩位門神提著一顆心,緊張地打量著孟彰那邊。
孟彰仍自顯化周身浮影,以一種堪稱可怖的速度源源不斷地汲取那些充塞整個金鑾殿的道蘊。
他竟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
確定了孟彰的狀態,兩位門神這才放心下來。
“我還以為阿彰要被影響到了的……”鬱壘暗下對神荼傳音道。
神荼也是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司馬懿這回出手看似是打破了他們君臣雙方的僵峙,讓今日的大朝會得以繼續往下走,但實質上……”
鬱壘看了看金鑾殿下方的百官,又看看玉階上方禦座處的晉武帝司馬簷,接上了神荼的話:“實質上,他們君臣之間的爭鬥仍在繼續,不過是更蔭蔽了些而已。”
既然君臣之間的爭鬥還在繼續,那麼他們雙方間的道則碰撞自然也沒有停下,那流瀉於整個金鑾殿的道蘊自然也沒有消減。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影響得了孟彰呢?
鬱壘這樣想著,更放鬆地笑了笑。
“看來,晉太·祖司馬懿的話語在他孫兒司馬簷那裡,其實也不是那麼好用啊……”
對於這句廢話,神荼是連多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去。
鬱壘也不介意,含笑繼續看金鑾殿中的這場朝爭。
晉武帝司馬簷並不似以往大朝會一樣安坐禦座之上,靜等身邊的內侍大監宣禮唱節。
他將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稍稍往前傾,搶了那內侍大監的工作,直接問道:“爾等今日有何事上奏?”
磅礴的陰世龍庭龍氣在他身後盤旋回環,顯化玄黑色的九爪神龍。神龍攜漫天龍氣遊走虛空,撥弄廣闊晉庭龍氣。最後,祂回到了晉武帝司馬簷身後,森冷威嚴俯瞰著金鑾殿中的兩班文武朝官。
兩班文武朝官並沒有被晉武帝司馬簷的搶先出擊影響。在他們的身後虛空處,氣運彙聚盤結之下,亦有異獸顯化。
或虎或豹,或雀或鶴。
或許也是因為兩班文武朝官未曾形成嚴謹、縝密的官階圖騰。這些由朝官氣運自發演化而成的異獸,不論是虎豹還是雀鶴,比之晉武帝司馬簷身後的那條玄黑色九爪神龍來可謂是遜色太多。
這種遜色並不僅僅是因為君臣階位之間存在差距,更是因為雙方之間的本質區彆。
君王氣運圖騰異象隨著曆朝曆代演化,可謂是基本成形,但兩班文武朝官的氣運圖騰異象卻都還在孕育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