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一團微光跟來自石喜的瑩白光點是不同的。
來自石喜的瑩白光點,是信仰。即便同樣純粹明淨、似乎沒有多少要求,但總也還存在著某些要求,對孟彰的要求。
可這一團來自楊三童的微光卻是不同的。它沒有任何對孟彰的要求,隻有感念,純粹的感念感激。
也正因為它太純淨明粹,也是因為它太稀少太無求,所以這一刻還在不斷汲取金鑾殿中各種迸發道蘊的孟彰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隻沉定一心,進行他自己的修行。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孟彰沒有任何感覺,另一個當事人其實也差不多。這會兒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其實還是東宮主殿那邊的動靜。
隻可惜,因為東宮中司馬慎身邊親近宮人的封鎖,楊三童基本難以探查更多。
不動聲色地試探過兩三回後,楊三童無奈地選擇了放棄,隻在那些會轉交到孟彰手上去的信息中又多加了一筆記載。
事實上,因察覺到東宮內部這一陣喧嘩而相對活躍的各方動作隻要不是非常蔭蔽的,基本上都落入了東宮宮人的耳目,被遞送到了司馬慎案前。
不過在這個當口上,司馬慎完全沒有心思理會這些。
他甚至沒在案席處久坐,緩了緩心神後便出了這處主殿,一路往映月樓去。
映月樓,是東宮中最高的一處宮樓。往日裡司馬慎也沒少在映月樓裡獨坐。
他就喜歡那種從高處遠望四方的感覺,哪怕站在映月樓也沒有辦法看到宮城之外的更遠處,他也全不介意。
往常時候,內監是不會多說什麼的,但這一次……
跟在司馬慎身後,內監小心地問:“殿下,你真的沒大礙?”
司馬慎隻搖頭,腳步不停飛快直上高樓。
才堪堪站到映月樓頂樓的欄杆前,司馬慎便急急張目往涼州、雍州等地的陰世界域看去。
他看的不是陰世界域的實體,而是陰世界域虛空中或是靜默潛伏或是喧囂流蕩的氣數。
入目所見,翻滾的是他大晉陰世龍庭的氣象。
玄黑色的九爪神龍咆哮之間,陰世龍庭龍氣掃蕩四方,覆壓中原界域所有紛亂氣象。
此時此刻,天地虛空之中唯見炎黃人族族群正朔嗷嘯天下。
跟在司馬慎後頭走到欄杆前的東宮內監悄悄放目張望一眼,見得這般境況,又收回目光去看站在前方的司馬慎,很有些不解。
這不是很正常的麼?為什麼殿下會這般的緊張呢?
司馬慎怔怔看著這天地虛空,良久,他笑了一聲。
這一聲,嚇得他身後跟著的內監幾乎魂體顫抖。
那是怎樣的一道笑聲呢?如哭似泣,如驚似悸。
“殿下……”
司馬慎沒有回頭:“你且去吧,孤自己坐一會兒。”
內監一時不動。
司馬慎又道:“去吧。”
內監這才悄然退了出去,將司馬慎一個人留在欄杆處。在內監即將退出這一處樓閣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欄杆處的司馬慎,忽然就被一種莫名悲戚揪住了心神。
他愣了愣,也站了一會兒,才真正退出這一處樓閣。
司馬慎完全沒在意身後內監的動靜,他默然站立半餉,才繼續抬起視線去探查各方。
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這映月樓上眺望觀照四方氣象了。但這確實是第一次,讓他正式看清他們司馬氏一族到底是怎樣步步走上死路的。
連帶著被拖上這條劫難之路的,還有炎黃人族族群。
誰讓司馬氏,是炎黃人族族群現今的九州正朔皇族呢?
司馬慎木木地看著那一條玄黑色九爪神龍。
九爪神龍威嚴、強大、凜然、神駿。在祂的巡視、鎮壓下,天下各方無不俯首低頭。
司馬慎他原該放心。如果他沒有看清九爪神龍身體各處部位若隱若現的隔閡和疏離的話,如果他沒有看見在九爪神龍威嚴下低頭俯首的各方氣運異獸眼底深藏的不甘與怨恨的話。
“這就是原因了……”
司馬慎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搭在了他的麵部,遮去了他的大半張臉。露出的那一隻眼睛裡,無奈、惱怒、不甘和無力交織著混同一片,幾乎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究竟。
他阿父的應對有問題嗎?
當然有。
如果不是他阿父私心想要讓阿鐘承繼皇位,想要向世人宣告他承繼大位的正義性,他不需要給予司馬氏各支藩王更多的自主權,希望能借助司馬氏宗族的力量幫助阿鐘鎮壓朝中百官。
如果不是司馬氏各支藩王擁有了更多的自主權,那些王叔就不會生出野心想要篡奪嫡支權位,他們就不會蠢蠢欲動。
如果司馬氏各支藩王能夠安分,不曾給予陽世帝都洛陽那邊更多的壓力,阿鐘的正妻賈南風就不至於對司馬氏各支藩王下狠手,最後給了司馬氏各支藩王真正翻臉的理由。
如果不是他阿父阿母擔心有子的賈南風會舍棄阿鐘,轉而扶持她自己的子嗣,給賈南風下了藥,賈南風也不至於瘋魔到最後不管不顧將桌子都給掀翻了。
如果不是他阿父擔心那些世族高門也動了心思,想要似他們司馬氏一樣篡權奪位,四下步子監控管理,乃至於步步壓迫,那些世族高門所出的精英子弟也不至於離開帝都洛陽,去往各處藩王封地……
他阿父是有做錯,可後續的一切局勢變化,責任難道就全都是他阿父的嗎?!難道其他人就沒有因果,就不需要背負責任?!
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司馬慎周身鬼氣一陣劇烈波動,然後才漸漸平緩下來。
總之,司馬氏各支藩王、那背後萌生野心並付諸行動的那些人,這一次,不論是陰世天地裡的,還是那陽世天地裡的,全都逃不了!
司馬慎最後看了一眼那四下寂靜的各方氣數異獸,尤其是長城界域處那一隻張開翅膀籠罩四下的玄鳥,轉身下了映月樓。
無關之人,他不願意平白招惹。所以不管他到底是為什麼從殷墟裡走出來的,都彆來攪擾他。不然……
“……殿下。”守在閣樓樓梯處的東宮內監見得司馬慎,連忙上前。
司馬慎抬眼看了過去。
那東宮內監一時心神被攝,竟靜默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走吧。”
司馬慎緩和了語氣,越過內監走下樓梯。
那內監回過神來,連忙跟上。
長城界域上方的那一隻龐大玄鳥似也感覺到了什麼,先前悠長龍吟震懾四方的九爪神龍都沒讓祂有什麼反應,這一刻祂卻是睜開眼睛,遙遙往帝都洛陽的方向看了一眼。
龐大玄鳥正下方位置的軍營駐地中央,正在理事的殷壽心有所感,也是停下手上動作,往帝都洛陽的方向看過去。
“大王?”
守在殷壽身側的近侍察覺到動靜,低聲試探著問。
殷壽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後忽然笑了一下,隻道:“現在的小孩兒,似乎都很有意思啊……”
那近侍聽不懂殷壽的話,但他隨侍殷壽身邊日久,對殷壽也算是了解,當下便笑問道:“大王心中甚喜?”
殷壽反問道:“族群裡的小孩兒有自己的主意,願意去闖蕩,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麼?”
那近侍笑著頜首,卻掩不住憂心道:“大王,族群中亂象已起,再多出這麼一些彆有主意的後輩,對族群、對我們,可未必是好事。”
殷壽搖了搖頭,並不讚同。
“一味的安穩踏實、循守舊例,難道就是什麼好事了麼?”他道,“對於存活在天地中的族群來說,多一些選擇的方向和嘗試,還是很有必要的。”
殷壽說著話,卻是將那望向帝都洛陽方向的視線收回,轉而投向長城之外的界域。
“外族吸納四方養分,不斷碰撞、不斷成長,我炎黃人族族群明明已經因先輩的披荊斬棘占據了足夠的先機,卻不思變革,隻願意在祖輩留存的一畝三分地中掙紮,來回跟族群中的同胞撕咬……”
“真的就是好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