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1 / 2)

卻說林予禮,戴上束額巾遮住額上已經結痂的傷口,他才出發前往崔府。

崔府下人將林予禮迎至湖心亭,遠遠的,他就聽見一陣悠揚琴音,舒緩清越如山澗清泉。

林予禮垂手立在涼亭外,靜靜望著撫琴的崔顥。忽然間,琴音變得飛揚激越,如三千尺瀑布飛流直下,叫人心神為之大顫。

林予禮眼底劃過驚異,已經很多年沒從先生這裡聽到這樣激烈的琴音,不等他多想,琴音錚錚,戛然而止。

崔顥雙手還放在琴弦上,抬眼望著亭外的林予禮:“來了。”

“先生。”林予禮趨近幾步,躬身行禮。

崔顥略一頷首,未再言語,低頭調弄琴弦。

一時之間,四野之內隻有間或響起的幾個琴音,水平如鏡的湖麵倒映著白雲碧空,幾尾錦鯉悠哉遊過,掀起無聲波瀾。

慢慢的,林予禮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清晰。他吸了一口氣,打破沉默,帶著幾分小心道:“先生,家父已經同意我與表妹解除婚約,因我頭上帶傷不便出門,是以未來得及稟明先生。”

崔顥又抬起了頭,目光平靜:“她怎麼會知道你和錦容之事?”

林予禮卻在那平靜之下窺見了波瀾,不由想起父親質問過他是否故意讓表妹發現,瞬息之間,林予禮繃緊了脊背,迎著崔顥的眼緩緩道:“那日是七月十五,祭拜完江氏一族,我與表妹遊覽寒山寺,中途表妹離開更衣,我在亭中等候。恰逢陪李老夫人來寒山寺上香的錦容,當時李老夫人正與主持論經,隻有錦容一人。我們略打了一個招呼,攏共說了四句話便分開。萬沒想到會被回來的表妹撞見,她眼明心亮,一眼就發現我和錦容之間有過往。從寒山寺回來當晚,表妹便請求父親解除婚姻,表妹良善,隻字不提錦容,一人待下所有責任。”

崔顥目光沉沉望著林予禮,沒言語,

寂靜逐漸彌漫開,恍若有一座無形高山正在緩緩壓下,壓得林予禮漸漸喘不過氣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聽見了崔顥的聲音。

“她以何理由請求你父親解除婚約?”

知道他信了,林予禮暗鬆一口氣,回道:“表妹說對我隻有兄妹之情而無男女之情,她想找一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

崔顥慢慢笑了下:“記憶一片空白,倒是挺有主意,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

林予禮略略垂眼,表妹失憶的事他們並沒有大肆宣揚,惟恐被有心人利用誆騙她。先生能知道,蓋因當時表妹命懸一線,他除了飛鴿傳書給父親外還傳信給了先生,請求他派太醫救命,這才有了席太醫陪同父親趕來,不然以林家門第,請不來這位妙手回春的杏林聖手。

林予禮嘴角動了動,不大敢說又隻能硬著頭皮實話實說:“聽了姑父姑母的往事,表妹想效仿父母。”

崔顥麵上輕薄的笑意淡了,淡到極致便成了冷。

耳邊聽來的都是她與江恒琴瑟和鳴相得益彰,江恒在前線抵禦突厥,她在後方調度糧草安頓傷兵殘將。她還訓練了一支親兵,數次出關截殺突厥遊兵,最多的一次斬首千餘人。

昔日人們口中無禮無狀的不端女子,再提起來人人誇實乃女中豪傑,翻天覆地的轉變起於江恒給了她肆意生長的天地。

猶記得那一天,乍聞她與江恒定親,他跑去找她。

她說:其實江侯於我才是最好的選擇,嫁給你,我餘生都將周旋於你崔氏後宅和各家豪門貴婦的交際應酬裡,我生於鄉間,野蠻長大,實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而江侯與我一樣,都長於鄉野田間,邊關更無都城這些破規矩,隻有那裡才能容下我的野心。

她是個有野心的女子,他身邊從不乏有野心的女子,想當世家女主人想當皇後想當太後。

可她的野心和旁的女子不一樣。

二十五年前,先帝為了打壓世族提拔寒門,設太學,置明師,招收天下學子,不拘門第出身,唯才是舉,才德出眾者可直接授上品高官。

時下選官以九品中正製為主,考其家世、道德、才能,定品授官,這三者中又以家世最重。出身世家豪族者才德不佳亦能位列上品。出身寒門庶族者才德評語再高也隻能定在下品。朝堂之上,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此舉一出,寒門庶族子弟蜂擁而至,太學學子千餘人,人才濟濟。

其中就有她,她冒用林伯遠的身份搶到一個名額,然後以不放心林伯遠孤身求學為名,帶著林伯遠離開林家來到西都,把林伯遠安置在外麵,自己女扮男裝入太學讀書。

他一直都覺得,倘若世道再亂一些,她大概更想占個地盤當女大王。

嫁給江恒,她的野心終於得以實現。

可如果不嫁給江恒,她豈會慘死雁門關。

放在琴弦上的手指顫了顫,崔顥眼底劃過一抹猩紅,那些助紂為虐之人,那些推波助瀾之人……崔顥麵容平靜下來,靜如死水無波,聲音無起無伏:“既如此,你便替她留心著。”

林予禮恭聲應是。

崔顥神情淡淡:“一事不勞二主,李家那,我會再走一趟。”

林予禮一怔,銘感五內,一揖到底:“多謝先生成全。”

“你和錦容一路走來殊為不易,”崔顥垂眼看著輕輕顫動的琴弦,“李家不顧門第之見,錦容三年不嫁,對你情深意重,你莫要辜負她。”

林予禮鄭重道:“先生放心,我必定愛她敬她,不納二色,絕無異生之子。”

崔顥忽爾抬眸,凝視滿目認真與喜色的林予禮,似在出神,片刻後低不可聞地歎息:“你們很幸運。”

林予禮有些不自在,回望過去,這一瞬間竟不知該用何種詞彙形容崔顥麵上的神情,隻令他這麼看著,心頭便開始發堵。

*

第二日,林家收到一張請帖,是崔善月邀請江嘉魚、林四娘林五娘參加三日後崔夫人的四十壽宴。

尚未得知還有瞌睡送來枕頭這種好事兒的江嘉魚正被興奮異常,從大半夜吵到現在的古梅樹吵得腦殼疼。擺事實講道理,說明不是她不想找貓,而是沒理由去崔府找貓,世家豪族的門豈是好進的。

古梅樹表示我不聽我不聽。

江嘉魚指責:“有了我還不夠,你居然還想著外麵的貓。”

【一個怎麼夠,當然是越多越好。】

江嘉魚:……這是什麼樣的虎狼之詞。

江嘉魚開始擺爛,愛咋咋地。

林予禮拿著進崔府的請帖從天而降,拯救江嘉魚的耳朵於水火之中。

【你看你看,這是老天爺都在幫你,你要是還不能找到貓,簡直沒天理!】

江嘉魚也覺得自己要是拿不到這根金手指挺對不起老天爺的,她笑眯眯問:“那我是不是該準備一份壽禮,大概是個什麼程度?”

林予禮回道:“賀禮我會替你準備好,你隻管打扮得漂漂亮亮過去赴宴就行,崔夫人的壽宴,都城內的青年才俊幾乎都會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