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當年建文帝是如何阻止了高祖皇帝臨終前賜給太子妃的鴆酒,胡善圍就是如何阻止了建文帝賜給她和馬皇後母子三人的鴆酒。
原因都很簡單,大廈將傾,改朝換代,沒有人會和即將上位的新君過不去,都願意做個順水人情。
胡善圍就是用當年建文帝迫使範尚宮閉嘴,無視高祖皇帝的方法,說服了建文帝的心腹。
連親娘都殺的人,屠刀遲早會砍到自己頭上。胡善圍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燕王兵臨城下之時,成功收買了建文帝身邊的心腹太監,知道了皇帝備下舉家殉國、順便把她這個知曉菊花台殺弟弑母慘案的知情者一起帶走滅口的計劃。
活下去是人的本能,燕王遲早會攻進來,太監們要麼被處死,要麼戴罪立功,留下一條性命,沒有第三種選擇。
在胡善圍攻心之下,一天之內,她成功掌控了建文帝身邊的親信,從郊外亂葬崗裡搬進來女屍和孩童屍首,尚儀局是沈瓊蓮掌控的,在混亂之際,屍首運到坤寧宮,澆上易燃的烈酒。
而真正的馬皇後母子三人,胡善圍派海棠假傳聖旨,把他們帶到了西安門。
建文帝眾叛親離,殺了徐增壽,自以為回後宮帶著全家殉國,卻渾然不覺自己走向了胡善圍布下的天羅地網。
建文帝並沒有問妻兒是否願意和他一起死,沒有這個必要,妻兒就是他的私有財產,就像中秋節菊花台那晚一樣,他不需要提前告訴馬皇後他的安排。
馬皇後抱著幼子,牽著太子,木然等候命運的安排,卻看見了坤寧宮方向升起黑煙。
她沒有等來丈夫,卻等來了胡善圍。
胡善圍說道:“皇上已經帶著娘娘和孩子們**殉國,從此以後,沒有皇後,沒有太子,隻有沈家族人。”
胡善圍將戶籍文書遞給馬皇後,“船已經安排好了,你們一起遠渡重洋,重新開始生活。”
“還有你們……”胡善圍將各種戶籍文書一一發放給同謀做下偷梁換柱之事的宮人太監,包括心腹海棠:
“你們知道建文遺孀和遺孤的秘密,將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不要對新君有太高的期待,我親眼所見皇權對人性的腐蝕,建文帝當年也是個善良純真的少年啊。一當上皇帝,不到三個月就對知道驚天大秘密的範尚宮動手。”
“所以,以防萬一,你們也一起離開,船上有你們一生都花不完的金銀珠寶,等過去二十年,一切塵埃落定,你們若思鄉,想葉落歸根,也可以回來。”
海棠急道:“我們都走了,胡尚宮怎麼辦?”
胡善圍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你們都走了,坤寧宮四具屍首是誰,還不是我說了算?何況新君也不希望有活口,哪怕心懷疑慮,也會承認這個結果。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海棠給馬皇後當了四年司言,和當年胡善圍和孝慈皇後一樣,她與這位溫和的平民皇後結下了君臣之誼,聞言下定了和馬皇後一起遠赴重洋的決心,隻有離開大明,他們這群人才會安全,以免重蹈範尚宮覆轍。
馬皇後如夢遊般,直到登上馬車,要換上平民的衣服,才如夢方醒,“胡尚宮……”
大恩不言謝,馬皇後不知道如何說是好,胡善圍說道:“你是我親手選出來的秀女,當年馬姑娘展示才藝的時候,填了一曲《減字木蘭花·詠春》”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池邊垂柳。風吹輾轉入佛堂。
曲終人散。多似潯陽江上淚。萬裡東風。看遍山河落照紅。”
提及過去的詩詞,馬皇後頓時一怔,當年她為賦新詩強說愁的一首小詞,居然一語成讖,昔日皇太孫宮恩愛小夫妻,短短四年,曲終人散,再看坤寧宮上頭黑煙直冒,烈火映的天邊一片紅,明明是上午,卻像是夕陽落照紅。
如今識得愁滋味,她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縱使遇到秋天蕭瑟,她也隻道天涼好個秋。
胡善圍也看著坤寧宮方向的落照紅,說道:“那時皇上還是對愛情和婚姻都充滿憧憬的皇太孫,拐彎抹角找我打聽未來妻子是什麼模樣,那時候因高祖皇帝覺得你很像孝慈皇後年輕時的模樣,你又是馬氏族人,於是內定你為皇太孫妃。”
“我和皇太孫提起你的這首詞,要他好好對你,說你千裡迢迢來京參選,過五關斬六將的一路衝殺,才能來到皇太孫麵前,是修了好幾世的緣分,他很是歡喜,說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對你好,就是對他自己好,還立下誓言,說若有違誓,他願拱手河山——”
胡善圍一歎,“你的詞、他的誓言,最後都一語成讖,可見這人真的不能隨便立下諾言。沈家會把你們安排在一個叫做北大年的海外小國,那裡有沈家的商行,聽說是各國貿易中轉之地,女王當政,民風開化,沒有大明皇室的富貴榮華,但那裡有更廣闊的天空,你還年輕,兩個孩子又小,一切都來得及重新開始,你們一定會過得很好很好的。”
馬皇後今日從絕望到希望,心情忽上忽下,當年選秀,她和皇太孫一樣,對未來也同樣抱著美好的憧憬,儘情發揮才藝,努力學宮規,她得到了幾萬秀女夢寐以求的一切,成為平民皇後,得到之後,才發覺不過如此。
馬皇後說道:“今日一彆,恍若重生,我會好好珍惜重生的機會,胡尚宮多多保重。”
眾人皆換上了平民的衣服,乘亂出城。
此時京城二十萬守軍,以及守護京城護城河的南京水師。投降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個壓一個,一個接一個倒下。
第一張骨牌是南京水師統領陳瑄——陳瑄本就是沐春的人,沐春早就投了燕王,陳瑄也早早利用水師為紀綱傳情報,燕王一到,陳瑄沒有做任何抵擋,直接率領南京水師投降,迎接燕王,什麼長江天險,什麼護城河都統統成了虛設。
陳瑄水師倒戈之後,鎮守金川門的穀王朱橞和李景隆開門投降,燕王帶著燕軍軍從金川門而入,聞言,二十萬守軍全線潰退,爭先恐後打開城門投降,京城十三道城門全部敞開,隻有一小撮朝廷死忠們還在負隅頑抗。
京城百姓、大小官員、包括剛剛建文帝發狂拔劍劈砍時逃出奉天殿的大明高級官員等等紛紛跪在街道兩旁迎接燕王。
這個時候跪下,將來就會避免被清算。
燕王來到大明皇宮,胡善圍命宮人打開一道道宮門,跪迎燕王。
燕王帶著次子朱高煦狂奔到奉天殿,裡麵空無一人,隻有一具穿著大紅朝服,麵朝下俯地的屍首。
雖然看不見相貌,但是那人的右手戴著五個分彆鑲嵌著紅黃綠青紫的戒指,騷氣十足,就像五百年後的滅霸。
全京城隻有徐增壽敢這樣穿戴上朝。
燕王僵在當場,朱高煦當即跪下,撫屍大哭:“二舅!我的舅舅啊!”
在京城為人質的歲月,是二舅一直照顧他們這些外甥,當親生的養著,朱高煦和二舅的感情深厚,此刻徐增壽屍首都涼了,朱高煦一邊哭,一邊解下自己的領巾,為二舅蓋上頸脖間駭人的傷痕。
燕王半跪在地,一個個摘下小舅子滅霸手上的五彩戒指,用帕子包住了,遞給朱高煦,“你大舅魏國公還在負隅頑抗,我已經下令不得傷他,但他也不肯停手,獨自在我軍陣地衝殺,非要流儘最後一滴血,以死殉國。你把二舅的戒指給他看,他會停手的。”
建文帝殺徐增壽之前是有預謀的,並非一時氣憤發瘋,他把兩兄弟分開,早早把大哥徐輝祖安排守護城池,留徐增壽在大朝會上,這樣他對徐增壽動手,無人阻攔。
徐輝祖養弟弟就像養兒子,如果他在朝堂,不會坐視不理。
朱高煦不肯接五個戒指,哭道:“大舅如此愚忠,他若要死,父王何不成全他!”
燕王一掌拍過去,“你有沒有想過魏國公府兄弟各走一邊,各為其主,最難過的人是你母妃?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二舅死於建文帝之手,你母妃定會難過,倘若大舅還死於你我父子之手,你母妃豈不是更難過?”
燕王和燕王妃夫妻情深,燕王出於政治原因,王府多有側室,有高麗人、女真人、將領的妹妹等,但是燕王府所有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地位堅若磐石,徐家兄弟截然不同的選擇,左右為難的是燕王妃、未來的大明皇後。
朱高煦一聽,這才明白父王的真意,不為愚忠的大舅,隻是怕母妃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