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
他的脾氣很暴躁嗎……
看起來也還好,挺溫潤斯文的,有一種超脫凡人的氣質,眼睛裡仿佛盈著細碎的琉璃,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自我的倨傲清冷。
她的念頭剛落下,不遠處,一本法文書已經呈拋物線的形狀朝她飛過來——
剛好砸到她腳邊。
而肇事者,那個大少爺,頭都沒抬。
他是聽聲辯位,然後計算距離差和飛行速度,確保東西砸過去。
“出去。”
依然沒抬頭,但簡短兩個字已經從他口中清晰吐出來。
聲音帶著明顯的冷傲和疏離感。
招待隻好蹲下來,把書撿起,態度不卑不亢地退出去。
出去後把時參的行為和保姆說一遍。
保姆見怪不驚。
時家所有人都見證過這個大少爺的脾氣,扔個書而已,不算什麼,外人是沒見過他把房間裡的所有東西砸得稀碎的場景。
招娣被帶去培訓。
她的一言一行,不能透著野蠻的氣息。
她常年沾染在身上的豬糞味,一周後才徹底淡得乾淨。
吃飯不能吧唧嘴,走路不得內外八,說話聲音不得超過20分貝,既然是來這裡領工資的,就要有領工資的覺悟,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心裡都有數。
她不需要做保姆的活,不需要做家務,她唯一要做的,是伺候好時家大少爺,以最大的努力伺候他按時吃飯吃藥,照顧他的情緒。
這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時參的媽,叫做時玉齡,一個雷厲風行的高門主母。
然而招娣在這裡呆了一個月,才逐步了解,雍容高貴的貴婦形象其實隻是表麵,她是二嫁到時家的,先前她是沈家的媳婦。
初見到時玉齡,招娣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會直接影響到她的後半生。
她在這個女人麵前,卑躬屈膝,低頭折節,懷著敬畏的心情,聽對方溫柔又不失肅色的教導。
“大少爺每天三頓藥,每頓都要按時吃。”
“他發病的時候有自殘的行為,你一定要想方設法地阻止他。”
“這些事如果有紕漏的話,我會從你每個月的零花錢中扣。”
任務說起來簡單,不過兩件事,確保時參大少爺吃藥,以及不讓他受傷,但這些事有多難做到,看看家裡有多少個負責他起居的保姆就知道了。
一年十二個月,有七八個月是不正常的,正常的月份裡,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時間是跟隨國外的教授出去做科研。
時參是鮮少人知曉的天才兒童。
從小學開始不斷跳級,跳到最後自己都覺得麻煩,乾脆不去了。
招娣和普通學生在悶熱的教室裡埋頭苦讀的時候,他已經研究太空星體了。
招娣頂著一屋子惡臭去豬圈喂豬的時候,他可能在琢磨動物體內的細胞組織。
他過的,是和招娣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再次見麵,招娣並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麵對他。
倉促學成的禮儀在看到他之後被完整拋到腦後,她穿著這裡提供的棉布連衣裙,蓄著過肩短發,和初來乍到的樣子有所不同,但對他來說似乎都如同螻蟻一樣,渺小到可忽略。
猶豫很久,招娣捧著托盤走進房間,小聲提醒:“大少爺,吃藥了。”
她的存在,不過是個小保姆。
按照先前的慣例,時參不會給時家人太大的顏麵,連時玉齡都一視同仁,沒人能驅使他的行為。
招娣乖巧的聲音,和那些保姆沒兩樣。
聽著還怪煩的。
因此時參並沒有搭理。
他在房間裡,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現在處於病情不穩定時期,所以不能亂跑,出去的話容易出事,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
明明年紀不大,端著的氣場,卻比時玉齡還要大,招娣不敢走得太近,又不得不過去重複叮囑:“大少爺,您該吃藥了。”
坐在一把鬆軟皮椅上的少年漫不經心地撥弄手裡的模型,背對著她,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來之前,招娣知道他不好對付。
他明知自己有病在身,卻很少按時吃藥,理由是用途不大。
時玉齡卻不這樣想,用儘一切辦法,從各個地方找來奇奇怪怪的偏方,希望他喝了後能儘快地好起來。
這些藥,能不能讓人痊愈,招娣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來送藥的時候,保姆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她,一定要小心,這裡頭都是珍貴藥材熬出來的精華,萬一灑了的話可不是她能賠得起的。
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送過來,對方卻半點沒領情。
少年血色偏淡的薄唇吐出一個字。
“滾。”
依然沒抬頭,看都沒看她一眼。
招娣沒走。
想不到,第一天的任務就這麼難。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時玉齡給她每個月開的零花錢數額會那麼大。
時玉齡采取的不是獎勵製度,而是懲罰,如果她做不到的話,隻能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錢飛走。
她如果想考上大學,想要離開這裡,最需要的就是錢。
可大少爺不喝藥,她總不能像塞饅頭一樣,把他的嘴掰開,強行塞進去。
招娣隻能站在旁邊,等著。
等了不知多久。
等到時參不耐煩。
無意中抬起的視線,有的沒的落在她的臉上。
不論從哪裡看,她如此地平凡大眾,身上那件裙子,不知道是不是不合身的緣故,穿在她的身上,顯得十分彆扭。
一個平凡膽怯的小丫頭。
時參不禁為母親的舉動感到憐憫的可笑。
是找不到人了嗎,特意送一個軟柿子過來給他拿捏當出氣筒。
看得久了,這人莫名給他一種熟悉感。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他說。
招娣怔了下。
她如果沒記錯的話,在廠房裡,他並沒有細看她的臉,到派出所後,因為她要儘快止血,所以也很快分離了。
況且,過去四年已久,即使見過,她也不會像他的臉,讓人過目難忘。
招娣看著他的眼睛,鎮定回答,“你喝藥我就告訴你。”
時參挑眉,慢慢收回視線,“你倒是敢。”
敢這麼和他說話。
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她看似平靜老實的外表藏著一顆極易躁動的心,所以身在這個全宅上下無人不畏懼的房間,無畏無懼。
時參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對於先前是否見過她這件事沒有那麼大的探索欲。
不過他還是伸出手把碗接了過來。
招娣今天趕了巧,他心情還算不錯,精神也沒有混亂,所以才會如此的風平浪靜。
看他把一碗藥喝完,招娣才慢吞吞地回答:“我是大眾臉。”
時參看她。
她接著說:“我在我們班,經常被認成其他同學。”
長了一張和誰都可能匹配的大眾臉,扔入人群中再也無法尋覓的一張臉,給人熟悉感也很正常。
可能是他在街上多留意一眼的女孩。
時參沒有懷疑,問:“叫什麼。”
“招……”招娣啞口。
頭一次,她為自己的名字感到自卑。
招娣,招娣,不過是家裡人希望她能招來弟弟才取的名字。
時參:“招什麼?”
“招……”
“招招?”
“……”她咽了下口水,鬼使神差地點頭。
他並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個招,理所當然認為是金昭玉粹的昭昭,沒有覺得奇怪。
然而瞞是不可能瞞過去的。
第二天,時參便聽保姆叫她招娣。
試圖脫離原生家庭的招娣,在他麵前,有一種被戳穿的窘迫。
時參卻輕描淡寫,幫她改了個名字。
不過是隨意從書上看到的兩個字眼,言辭。
她欣然接受。
相處下來,她不覺得他像傳聞中那樣暴躁。
雖然不是天天按時吃藥,也不會聽她的話,但大部分情況,不會讓她太操心。
兩個人之間似乎默契地搭成一條透明的線,隻有彼此懂得對方的心思。
就像幫她改名。
也像她每次給他送藥後,遞來一顆糖。
知道他不會吃,但她還是會送。
吃了糖,口感應該會好一點。
後來有一天,她端藥進入他的房間的時候,發現裡麵一片狼藉。
按照時參慣有的作風,不會允許自己的房間這麼亂,哪怕身在大而雜的書房,一堆堆書籍呈現在地上,也是整齊排列的。
可這個房間裡,滿地都是碎片,斷裂的家具,撕碎的書本,折成兩半的筆,就連沙發和吊燈都歪歪扭扭得仿佛剛才發生過一場地震。
“大少爺……”
保姆們在旁邊害怕地叫喊著。
對於這副情景她們已經不感到意外,卻也知道處處充斥著危險,隨時隨刻,這個年少的瘋子都會拿起一個重物砸向她們的頭頂。
隻能去叫保鏢和醫生。
混亂之中,言辭看見她印象裡溫淡清冷的少年此時癲狂的模樣,麵目猙獰可怖,血眼發紅,身上或多或少沾有血跡,他手裡握著一把玻璃碎片,用力地握緊在掌心,繼而有鮮血從指縫中溢出。
精神異常的人因為身體分泌功能紊亂,對外界的感官不明顯,身體遭到的疼痛感也淡寡得很,所以常常會有自傷的行為。
出於無意識的,不受大腦控製的。
言辭上次見到精神病人,還是小時候在路邊賣東西的時候,看見街心有個沒穿衣服,披散著頭發的女人,她不知羞恥,招搖過市,引得過路男女時不時回頭圍觀。
她還不知道有一種精神病人如果不關押起來,不僅會傷害到彆人,也會傷害到自己。
“大少爺。”言辭低聲叫了一句,突然跑過去。
就像先前在看到他被人-販子抓捕的那樣,奮不顧身。
其實她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下意識認為,他是需要保護的,他是分配給自己的任務。
言辭身子看著瘦小,力道卻不小,踩過一地狼藉過去後,從後麵將他抱住,兩隻手握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傷害到自己和彆人。
也是這個從後麵突如其來來的擁抱,讓時參安靜了。
世界仿佛安靜了。
保鏢們過來的時候,看到眼前看似和諧的一幕。
矮一截的少女,和陷入魔怔的少年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