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厲的語氣讓老母親有些措手不及,還沒回味他說的話,時參折身走過來,眉間溫度薄涼,“能具體說說嗎。”
這一句,口吻溫和不少。
老母親卻依然有些膽戰心驚,左看看右看看,沒有可以逃避的理由,隻能硬著頭皮講道:“我們家招娣在幾年前被拐賣過。”
“具體時間。”
“具體……”
家裡的人對大女兒被拐賣這件事並沒有上心,怎麼可能記得具體時間,猶豫了下,回答道:“應該是冬天,好幾年前的一個冬天。”
“是在桐城嗎。”
“對……招娣說被關在一個廠房裡。”
“她後來回去後,派出所應該有記錄。”時參一邊說,又重新走到門口。
他這個樣子,讓時玉齡難免擔心:“你乾嘛去。”
他沒說去派出所深度調查,臉上卻溢出一種探究的意味。
言辭的母親怎麼也想不到這件小事會引起時家的注意,沒給大少爺去派出所跑空的機會,她倉促著急道:“我們當時沒報案。”
沒報案,就代表沒有任何的記錄,也不知道言辭被拐賣的時間。
往另一層方麵想,這個當母親的,壓根就沒把女兒放在眼裡,被拐賣後,連派出所都沒去過。
這也中斷一條線索。
時參知道自己看言辭眼熟,卻沒細想到底為什麼眼熟。
拐賣,廠房,那個逃跑的夜晚……
一係列的條件加在一起,讓他的腦海裡再次浮現那個畫麵。
他確實沒看清她的臉,完全是憑著自己的感覺。
而且被拐賣的時候,他們年紀尚小,如果隻見過一眼,幾年後很難從麵容上去辨彆。
時參沒有去派出所。
他去了言辭所在的學校。
這家私立高中是桐城頂尖的教育資源最好的學校,不少富家子弟,言辭是為數不多坐公交車回家的,她穿著規規矩矩的校服,紮著馬尾辮,腳上的白球鞋乾淨,乍看是乖乖女。
她後麵跟著幾個女生。
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她回過頭瞪她們一眼。
眼神十分冷漠,和平日裡在家對他的態度完全不同。
“你們要是再說一句的話,我很期待你們的書包被扔到糞池裡圍觀的場麵。”
言辭回頭,朝後麵幾個碎嘴說她壞話的女同學丟下一句,繼續邁著平穩的步伐往前麵走。
那幾個女同學當然不服,鬨著跟過來,正準備打算圍住她的時候,看見她在一輛車前停下。
時參個頭比同齡男生還要高出不少,此時站在言辭麵前,需要低頭去看,然而帶有身高差的兩人,彼此注視卻遠沒有表麵那麼溫馨。
外人看來,他就像一個清秀的鄰家哥哥。
懶散地依著車旁,等待妹妹放學,接送她回家。
隻有言辭明白。
他此時眼底裡蘊藏的神色,是來找她算賬的。
表麵上,依然波瀾不驚。
言辭走到他跟前,離得更近一些,像是故意做給那幾個女同學看的,踮起腳尖,親昵地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來接我放學了?”
時參低眸看著她的臉蛋,眼皮掀起,薄唇微動:“上車。”
簡短兩個字,算是不太明顯的配合。
又冷酷得恰到好處。
讓剛才背後嚼舌根的那幾個女同學,對言辭發生極大的改變。
一直以來言辭都是他們班裡最窮最平凡的轉學生,一年到頭身上隻穿著校服,紮著馬尾,從不遲到早退,成績優異,不少人都說她是農村出來的。
但是現在,這輛停在校門口一看就價值不菲格外突出的豪車,是為接送她開過來的,而送她的少年,卓爾不凡,氣質矜貴。
一路無話。
回去之後,言辭對司機道謝,又向大少爺道謝。
等沒人後,她又攏攏書包帶子,若無其事地往裡麵走。
“過來。”
身後的時參,卻叫停了她。
言辭停頓半秒,回過頭,抿唇,“有什麼事嗎。”
她沒回來,他便走過去,一句話沒說,低頭垂眸,拿起她的腕,然後將袖子往上麵一擼——
一道淺淡的傷口顯現出來。
是右手腕。
當初,救他的女孩,也是右手腕被人販子砍了一刀。
時參突然笑了。
這麼久以來,他笑的次數委實不多。
上次笑,還是因為和她翻臉。
言辭知道,這是怒極反笑。
她想慢慢地抽回手,腕部卻被他擰得很緊,低沉的男聲伴隨而下:“瞞著我,有意思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還是說,救過我對你來說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言辭渾身僵住,忘記再掙紮。
他眸色湛黑,一瞬不瞬地把她看著,明明是來找她算賬的,情緒最先崩潰的卻是他,少年眉眼間,淨是自嘲的笑。
他確實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瞞著這件事。
因為不想和他牽扯太多的關係嗎。
“我還是不知道你的意思。”言辭呼吸平穩,沒有一點慌亂,“你把事情說清楚吧。”
她這副模樣,似乎真的不明白。
他也很難從她的眼睛裡探究到答案。
時參聲色平緩:“我小時候被拐賣過。”
“所以?”
“有個小女孩和我一起逃跑的。”
“這樣啊。”言辭點頭,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知道怎麼應對他了。
她攏攏耳際碎發,迎著風在笑,語調寡淡,“如果你找我問這件事的話,我隻能說……我並不知道是你啊,你也從來沒和我提起過,再說了……這件事對我們的關係有什麼影響嗎。”
沒什麼影響。
隻不過她是他找了很多年的女孩。
也惦記很長時間。
那天晚上被強塞到嘴裡的饅頭,他後來再也沒吃到過這樣的味道。
因為小時候遭到虐待,常常置身於寒處,所以一點溫暖都會記在心裡,時隔多年,他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當初一起逃跑的夥伴,卻不想,人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呆了這麼久。
“大少爺。”言辭抿唇,笑意不減,“你不會覺得我是故意瞞著你的吧,話說回來,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瞞的,我要是早知道和你有這種過命的交情,應該以此為由讓自己活得不那麼累。”
“你好像並不驚訝。”
“確實沒什麼好驚訝的,就算知道真相,我們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什麼。”
言辭此時的反應,鎮定得不正常。
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是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
如果一開始挑明這層因緣,他們這幾年的關係不會這麼僵硬冷漠。
第二天。
言辭收到保姆的傳話。
讓她搬到離時參近的住處。
現在她住的地方位於時宅的偏僻處,平日裡為了照顧他的起居基本上兩頭來回跑。
新房間很大,可以和他的媲美,裡麵是緊急裝修過後的,還有淡淡的木屑香,日光透過落地南窗,灑在歐式大床上,讓屋子裡的氣氛顯得柔軟溫暖。
內設的浴室和更衣室大而寬敞。
光是浴池就趕得上她在老家住的房屋了。
更衣室裡琳琅滿目都是新衣服。
這些東西,是言辭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凝望許久,忽地一笑,走到床邊,看著視野開闊的風景,心裡頭的念想越來越大。
任何時候,金錢的誘惑力都很大。
大到她都快忘記自己本來的目的是什麼。
言辭再去時參房間送藥的時候,他的態度又恢複剛開始,不溫不淡,斯文溫雅。
“大少爺。”她一如既往地這樣叫他,“吃藥了。”
他看她一眼,沒有反應。
言辭也和之前一樣,放下一顆糖果。
糖果是她在校門口前的小賣部買的,並不高檔,還有一股子濃縮果汁和糖精味。
時參沒有喝藥,卻抬手拿起糖,慢條斯理地撥開外麵顏色誇張的糖紙,慢慢地出聲:“你叫我什麼。”
“大少爺。”
“除了這個,你可以叫其他的。”
叫其他的?
整個宅子裡,時玉齡吩咐保姆的時候也是叫大少爺,除了時懷見叫大哥,其他所有人都已經把他和大少爺的標簽貼在一起了。
總不會是讓她叫他名字吧。
良久,言辭唇間吐出兩個字。
“少爺。”
時參眉尾稍稍挑起,對這一聲感到可笑。
她沒刻意拉近他們的關係,依然和從前一樣,禮貌恭敬地伺候著他。
細心的人,還是能發現他們之間的不一般。
比如時參又恢複按時吃藥的習慣。
比如是他特意叫人把她的房間安排得離他近一些。
又比如他會因為她晚點回家而出聲問一句。
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想不傳到時玉齡那裡都難。
她聽說後的剛開始並不相信。
自認為對兒子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不至於被一個黃毛丫頭給勾去了魂,然而事與願違,她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時玉齡挑了個言辭去補習的周五下午時間段,親自來到兒子房間,先是一陣噓寒問暖。
對這位母親,時參態度不卑不亢。
關於他的身世,時玉齡的解釋是,當初壞他的時候,並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誰,便稀裡糊塗地嫁到沈家,後來因為沈家的事太多,她年輕不擋事,丈夫幾次的漠視後,她放棄所謂的“愛情”,二嫁給對自己好的男人,總算找到自己的幸福,也重新生了個兒子,時間長了,便把擱放在沈家的大兒子給淡忘了。
除去逢年過節,平日裡她很少去看時參。
畢竟那會的時參因為超出同齡人的智力,引得沈家人追捧。
直到,他被發現並非沈家的骨肉。
時玉齡不知大兒子那會兒是怎麼過來的,她以為,憑他聰慧的頭腦,遇到事後會自己想解決的辦法,從而忽略他帶病的體質。
忍著心疼和大家的辱罵,她把時參接到時家,這些年來一直試圖彌補自己的過失。
她嘗試還給他一個完美的後半生,也試圖控製他,不讓他陷入迷途。
如今麵對兒子,時玉齡卸下大半的矜持和驕傲,態度溫和慈祥,“斯蒂文教授問你最近的狀態控製得怎麼樣,如果方便的話,過幾天有個科研會……”
時參淡淡回答:“一般。”
“那就算了。”時玉齡點頭。
她不好從兒子的回答中判斷他現在的狀態,但問得太直接,又會讓人感覺她目的不純。
“保姆今天打掃你房間的時候,發現架子上的模型壞掉了,問了後才知道是言辭弄的。”時玉齡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這丫頭最近太毛毛躁躁了,那模型是你父親送你的紀念品,一個不小心就給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