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第5章窗冷宵長

大赦敕令下達至本朝境內威伏之土,幽北郡流放地的官吏便將名單整理出來,依次除去罪籍,簽發公文給予關牒。

這些人如今落籍朔州,便是朔州三郡去哪裡安家都自由的,然而卻沒有土地家產,從前又是如此大罪,家人大多早是斬的斬死的死,剩下一些旁支唯恐避之不及。但也有個彆極重情誼的親厚之家在得知家人有了赦免後,趕忙著人在朔州府城置下屋產安置親眷,然而大多數人都在得了自由後仿若流民,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地。

若非朱通當真仁義,卓家必然也會落此窘境。

朱通他自得了卓衍點撥和多有裨益的交往後,也將一腔不得誌的怒憤化作俠義心腸,他本就是軍旅出身的豪勇之輩,最重兄弟情義,聞得大赦令,第一時間聯絡自家鄉裡,給卓衍找了個鄉村教習的活計,讓一家人得以在朔州寧朔郡的杏山鄉安頓。

打點好落腳處的人家都趕在秋寒前動身了,卓家本也如此,然而直到又過了一個卓思衡到此以來最嚴酷的寒冬後,隔年四月冰雪稍融未消之時,一家人才終於開始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因為宋良玉去世了。

她身體在六年前方至朔州時便患過幾次寒症,拖著病體勞作服役,縱然從前身子強健也熬不住這般苦辛,終是病倒難醫。其實在接到大赦詔令時,她便已是油儘燈枯,聞得此喜,又勉強撐住熬了一陣。這期間卓衍四處求醫問藥,他沒了罪人身份,便可以行動自如跑去勞役地外去找尋醫生,卓思衡也兵分兩路同樣跑外尋訪,饒是朱通也沒閒著,各個營裡去拖營役大夫,再打聽是否有其他頗通醫術的服役之人可以援手。

家中隻留兩個女兒照顧病重母親與走路尚在搖晃的幼弟。

全家人如此儘心竭力,宋良玉的健康仍是再難轉圜,在一個紛飛雪羽的冬日撒手人寰。

她離自由的幸福生活隻有一步之遙,卻倒在門檻外,再無法進入曾無限希冀的團圓朝夕與人間煙火。

愛妻過世,卓衍一夜須發皆白,未及不惑之年的歲數看上去卻仿佛枯槁老者,亦是一病不起,跨過年關的三月底才略有好轉。然而他心思與身子終是因此垮塌,再不複當年為博妻子與孩兒一笑而自行求卜問卦的悠然風采。

同時陷入痛苦的還有卓思衡。

他早已全然將宋良玉當做母親,又愛又敬,更是感念她曾經全部的慈愛與鼓勵,給予他承擔世界重壓的痛苦時的慰藉。在他對未來的構想中,宋良玉和卓衍夫婦是必然要幸福的,可此時一切都成了空談空想。

亡故的母親,崩潰的父親,心碎淒惶的妹妹與尚不知曉世事的幼弟……沒有太多時間留給自己的痛苦,卓思衡隻有堅強一個選擇。

他從來都很要強,又擅長孤獨和忍耐,前一十九年如此,如今換了心腸,還是同樣性情。卓思衡沉默著抗下家裡搬遷的所有事宜,直至出發當日,四月灰藍黯淡的天空悠悠飄起廉纖細雪,剛冒頭的柔綠野草在北風中抖個不停,一家人將全部東西裝上牛車,卓衍捧著宋良玉的骨灰瓦罐小心翼翼包了又包,存在車上最裡的箱籠深處。

他們的家當不多,有些是姨母送來的,有些是大赦後朱通幫忙張羅的,一個牛車上統共隻有一個箱籠一個編筐便裝齊了。

卓衍呆呆望著泥土籠子一般大小的役房,卻覺得此處仿佛仍有妻子魂魄逗留,在雪中站了許久,三個孩子都不忍開口催促,朱通也隻是歎息。

他真的覺得自己甚少有過這樣能耐的安排,杏山鄉是個好地方,那就是他自己家鄉,還住著老婆和老娘與膝下兩個女兒。家鄉離衛州的延和軍治監很近,因此朝廷安排許多軍卒家眷在周邊水土肥美的地界屯田落戶。他爹是第一批墾荒的士卒,他也出生在此地。杏山鄉山好水好田肥物美,卻從來沒出過一個軍士階位高過從九品的執戟副尉。皆因鄉裡隻有當兵的與家裡老小,裡長也是返鄉的老卒,全鄉上下扒拉不出一個會寫自己名字的。

在朔州這種地廣人稀的極北之地,縣城都沒一個,鄉村也是分布散落,若要找識字的先生便隻能去州府寧朔城,然而哪個在這裡熬出頭的讀書人又願意來窮鄉僻壤當個苦教習?

於是朱通便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又能安置卓衍一家,又能給鄉裡找個真學問人。大赦後他與卓衍將此事商議妥當後,便立即差人給裡長帶話,說是自己認識個能識文斷字的先生,能耐大得很,讓鄉裡快騰出個屋院安置先生一家。裡長一聽還有這好事兒?當即讓傳話人回來表示,騰出了鄉裡原本閒置的最大場院,現壘起了泥瓦屋,留了大屋給先生住,旁邊小屋將來給鄉裡孩子念書用,先生吃穿他們都包下了,不必耕田種地,隻要不嫌棄鄉裡閉塞和孩子鬨騰就行。

事情有了著落,朱通覺得自己這回兩邊麵子都大了去了,又給卓老哥安排好落腳地,又給鄉裡找回有本事的教習,卓家小子有地兒念書,將來還能謀取功名,自己鄉裡的娃倒是識幾個字將來能在軍中給兵頭跑個腿帶個話也不算睜眼瞎,說不定還能冒個有出息的好兒郎,這裡麵可都有他的功勞!

可是誰知宋良玉卻沒見著到眼前的好日子……

朱通最見不得孩子遭罪,更是出力幫忙,今日一家人啟程,他也前後張羅,還給趕車的鄉人塞了點銅板和乾糧,讓他仔細些,好好看顧卓家老的小的,駕車時慢點,遇到坑窪彆隻顧著甩鞭子。

他這邊叮囑完,卓衍卻還呆立在原地,朱通便想彆耽誤出發時辰免得夜路難行,想出聲勸阻,忽然聽不遠處傳來顫抖的聲音。

“燕穀賢弟?是你?”

燕穀是卓衍的字,他聽到此聲後如夢方醒,緩緩轉身,本就滿是淚痕的臉上又添兩道新痕:“邦寧兄……”

隻見一鬢發也是皆白,麵目卻仍見盛年端容的男子疾步走至卓衍麵前,與他抱在一處,齊齊慟哭不止。

卓思衡朝那人來得方向看去,也見一小小牛車,上麵放著三兩箱籠,車邊站著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瘦弱男孩,麵色青白衣衫單薄,仿佛落雪壓在肩上都難以承受。他原本看著卓衍處,似感受到目光,轉回視線,與卓思衡四目相對。

這樣漆黑如墨的瞳仁很是少見,尤其沒表情盯著人看時,內裡便絲幽深古井,寂靜無波。

“清兒,快來見過你卓世叔!”

這一招呼,黑瞳仁的少年率先結束對視,走至卓衍跟前依照子侄輩的禮節深躬行了一禮。

“這是永清?我記得他比思衡小一歲來著,都長這麼大了。”卓衍似是被故友情誼勾起內心除去哀傷以外的波瀾,說話也有了些許力氣,“思衡,帶著妹妹弟弟來給高世伯見禮。”

卓思衡趕忙扶著兩個妹妹跳下牛車,又抱過悉衡,四個人一齊朝被父親稱為高世伯的人按照同樣子侄輩禮數齊齊見禮。

“好啊,好啊……”高世伯眼中淚湧,枯瘦手掌輕撫卓思衡肩膀,“世伯第一次見你時牙還沒長齊,可惜送你的桂玉牌想必是沒了,若是今後有機會,世伯再送你一個。”

卓思衡當然是不認識眼前人的,但卓衍和此人如此要好,定然是從前朝裡的故友,再看高世伯也是帶著孩子要離開流放地的樣子,不難猜到他也是戾太子一案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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