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漢朝官員的陣容古今稱讚,如今你們士子回看漢朝這些名臣,願意做誰?原因?又打算如何去做?我們本朝到貞元年間立國一百年多,眼下皇上開科取士思慕賢才,那麼如今到哪裡去找史書中佼佼的漢臣?怎麼找呢?

這個結合了曆史與當下的問題還是挺有趣的。

應策時文內含多個問題,最重論政,且具有很強時效性,須要結合實際落地後再發散,但這隻是廣義上的應答思路,其實還有更深一層因時製宜的解讀。

卓衍曾對他說過,解試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不單單是要提出合理的觀點與對策,也要將行文當做展示自己學習成果的途徑,所謂旁征視覽以典驗博,要展示出自己讀書的深度與廣度,給出自己不隻是受過基礎教育,還在此之上更有研讀的能力。

在解試裡,唬人的行文能力有時比文章的實際內容更重要。因為解試是第一檔考試,並非後續的精英之戰,它所篩選的乃是“合格”而非“優秀”。

於此,卓思衡腹稿拿定,立時有了落筆的方向。

班固《漢書?卷五十八?公孫弘?卜式?倪寬傳讚》裡曾像報菜名一樣列舉過武帝宣帝兩朝名臣,卓衍極愛此篇,說家中尚興盛時,有祖父的朋友帶來褚遂良的《倪寬讚》共賞,祖父懷疑此篇為歐陽詢仿作,二人爭做一團互不罷休,而他當時年幼則被文章與書法吸引,久不能忘,長大後自己臨摹一篇裝裱掛在書房內,用以自勉。

因此卓思衡背這篇文章是卓衍一字一字教得,爛熟於心,此時用典也下筆順暢,其中所列武帝一朝漢臣名字恰似群星縱列,一個個出現在他筆下:枚乘、主父偃、卜式、桑弘羊、衛青、金日磾、董仲舒、倪寬、公孫弘、石建、石慶、汲黯、韓安國、鄭當時、趙禹、張湯、司馬遷、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嚴助、朱買臣、唐都、洛下閎、李延年、張騫、蘇武、霍去病和霍光……

他開篇先寫“唐家社稷、漢官威儀,古今聞羨”,列典故講事跡,選擇公孫弘作為他的答案,因為公孫弘“恢奇多聞”這樣便能幫朝廷解決許多來源不同的問題,而他又“雖曆坎坷起落,仍中和平允懷才問對”,雖然最初因為行事不合漢武帝心意被罷用,他卻沒有荒廢自我,仍舊平靜度日,直到國家和漢武帝再需要他的時候,他又拿出針砭時弊的國策方針,令皇帝終於認識到他的能力和水平,讓他位極人臣輔佐自己。

卓思衡表示,這樣的人雖然也有一些個人的問題,但終究“私德不染臣行”,沒有因為毛病影響他當國為士,公私還算分明,最主要的還是“為國為賢,持才守忠”,最後在丞相位置上死去,是難得的善終。

當然他雖然貢獻了“公孫布被”這樣的成語,說他雖然家裡有錢,但還是沽名釣譽好像很窮,其實可能是漢武帝一朝名臣太多,競爭激烈,想讓自己在皇帝心中形象高大一些,好讓自己的主張能夠任用,也算不上道德汙點了。而且其他人真的不大好寫。

寫衛霍,那他該去考武舉;

寫趙禹張湯,酷吏在太平治世實在沒法寫作理想;

寫東方朔枚皋,他可能沒有諧星的天賦;

寫桑弘羊董仲舒,他自己都覺得略顯刻意;

寫司馬遷司馬相如,他這個文筆還是彆登月碰瓷了;

寫麒麟閣十一功臣之首霍光?那他是活膩了……

總之想來想去,取自己欣賞與適合的平衡點,公孫弘都是不錯的選擇。

又加了好多勉勵自己成為名臣的話,卓思衡寫完前麵三問,後又一轉官吏選拔製度,說漢朝取士的察舉製最初還能好好推行,選上這樣的人才組成曠世陣容;但後麵此製度就漸漸淪為權貴世家的玩具,是不如我朝科舉的。如今想用科舉選用到漢朝名臣一樣的人才,還得“垂拱而治,引四方才士”,畢竟隋煬帝也曾經說自己是漢武帝腦殘粉,仰慕“漢官威儀”,折騰一番後,得了個在江都被自己部下殺死的結局,國家也走向滅亡。光是仰慕效仿沒有意義,需要真正依據我們所處的時代選出適合的方式,避免走隋煬帝的老路……

他的時策答得很快,故而早早歇息,十一月的北方貢院當真極冷,為了防止夾帶,又不允許穿有夾層的衣服和帶有夾層的鋪蓋。還好有慧衡縫製準備的兩條毯子,一條氈毛一條皮絨,雖是單層,但禦風防寒很是好用,疊蓋上後也能勉強好夢——如果不是左側隔壁號間的士子睡覺磨牙,卓思衡會睡得更好。

時策一關過來,餘下兩關便容易許多。

卓思衡沒再遇到什麼難題,唯一的麻煩是,最後一天,他往試卷上抄寫在草稿紙擬好的律詩時,右側隔壁士子忽然嚎叫痛哭,如喪考妣,來勢洶洶,這樣突然的尖叫嚇得他落筆一滑,給試卷塗了個巨大的墨痕,還好時間足夠,律詩的字又不是很多,他跟巡考要了一張重新抄寫,最終按時交卷。

這三天起居都在小小號間,即便卓思衡沒有挨凍,還是因為經驗不足帶少了乾糧,最後一天沒有吃的,隻好猛灌貢院提供的熱湯來充饑,而有些士子就沒這麼好命了,晚上總有一些哭爹喊娘的被拖出去,還有吃壞了東西,弄得整排廊都飄散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而之前聽表弟說他那場解試,有人身子太弱第一天晚上就因為挨凍發了高熱,也給抬走了。

寧興府士子三場考完走出貢院時,夕陽正濃。

因為太餓,卓思衡隻能扶牆而立,其他士子都是差不多情況,半死不活的,像他一樣遠道而來的考生若是沒親人陪同,也有腳店客店安排的驢車帶回,那些有家人來接的,有的是家仆攙扶,有的是父母兄弟叔伯子侄齊上陣,連拉帶拽給塞進馬車。

可是貢院外高大的梓樹下空空如也,卓思衡隻能孤獨地無處訴說他自覺精彩的對答,默默拖著鹿皮袋,朝陌生人家裡自己暫居的小屋疲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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