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2 / 2)

大多數人都從漢文帝和漢章帝入手起論,而此篇上來卻先表麵態度:皇上,我們先不要看漢文帝和漢章帝,要看當時的政治成就,也要看先前的政治遺產,這些皇帝之所以運用這些方式治國,未必是他們性格如此,而是有可能是接手時的環境讓他們不得不選擇這樣做。

首先,漢文帝前是漢惠帝和前少帝、後少帝兩位不為史書所認的君主,這是呂氏臨朝的時代,司馬遷乾脆沒寫惠帝本紀,直接寫了呂後本紀,可見漢文帝承接的其實是呂氏時代。呂後時代在《史記》和《漢書》裡的評價都跟高,認為是“海內得離戰國之苦”,再加之黃老之道休養生息,於是“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那麼當漢文帝繼位後,周勃陳平夏侯嬰等大臣誅殺了有異心的呂氏一族,這是上層的動蕩,然而民眾仍然井然有序生產生活,管子曾經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漢文帝又何必采用激進手段鞏固統治呢?他隻需要沿用前任受歡迎且有效果的政策,甚至在此基礎上更加輕徭薄賦廢除重典,自然德化興盛。

其次,再看漢章帝的爹漢明帝,他老人家在位期間也是以吏治清明海內安定著稱的,他注重儒學教育,主抓社會風氣,戶口滋殖,所以漢章帝繼位的時候,就有了一個相對儒道交相輝映的環境,在這個環境裡,寬厚的風氣是一種必然選擇,因為社會已經接受過道德的訓教,順應無需太多變化,也是成本最低的治國方略。也正是因為漢章帝選擇了順應,才有了後麵的明章之治。

所以,我的觀點是,能因時製宜因地製宜才是漢文帝和漢章帝的優點,而不是所謂“專用德化”和“事從寬厚”。這也是此兩朝達到皇上豔羨水平的原因。

皇上問如何才能像他們一樣,我勸皇上先彆想“像”而去想“不像”,他們因時製宜隻需要順應,但並不是每朝每代都能以這種方式來決定政策導向。漢宣帝就是中興之主,他前麵的戰亂不可不謂生靈塗炭,他怎麼延續前麵的策略呢?延續誰?王莽?這不可能,所以他的選擇就是開創自己的時代。“興亡在知人,成敗在立政”能夠選擇順應,是一種條件,但如果不能順應,便要有所開創。皇上憂心的問題其實不該是如何承續,而是如何開創新局麵新時代。

……

後麵又列有目前國家麵臨的問題,以及需要采取麵對的態度和手段,其間旁征博引,縱列穿梭於史料之間,可見此人博覽群書且博聞強識。最重要的是,能將這些知識化用入文,絲絲入扣編張若星列,完全沒有誇張和驚嘩的虛言,字字都說到此人希望論述的觀點之上。而除去新銳的視角,文章用詞也是古雅質素,頗具唐文風采。不鋪張亂陳,也不夾攜冗雜,簡練剛健,又有迂和緩急引人入勝,當真是好文好思好策好對!

皇上將此卷交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得才之喜溢於言表:“沈卿也觀此文!”

沈敏堯方才聽讀時,便覺驚豔,此時再看,便明白為何皇帝如此愉觀,他心知除非天上文曲星真的下凡答後麵幾十張卷,否則後續再有超過此子之人怕是不能。他將卷子遞給下首幾位閱卷官同看,自己則躬身向皇帝作答:“好文章當配紫金鞍。”

皇上頷首微笑。

果真直到讀完所有文章,雖有一兩個也是非常優秀的卷子,但始終不及此文此論。

皇上幾乎不用猶豫便擇好一甲,而餘臣商議之後,也呈列其餘士子名次,報以天子一觀。

最終,禮部官員到偏殿傳所有人回到正殿時,已又過了兩個時辰,這期間宮中雖有賜食,但大家都味同嚼蠟,沒有怎麼吃得下去。

他們重新按照之前的位次站好入列,步入集英殿正殿,此時座位皆已撤去,皇帝禦座下以西站著弘文館大學士白琮,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大人已站至禦前正下,階前七名禁軍禦前金衛縱列,這個站位便是即將禦案閱甲和唱名的次序。

百名士子幾乎連呼吸都已是凝滯了。

“進,一甲三名策論。”

禮官高聲唱畢,沈敏堯自從禮部尚書何敬輝處雙手接過排列有三張試卷的托盤,恭敬奉於皇帝麵前的禦案之上,這是對照謄錄卷子排號後找出的原答卷,姓名皆已縫封嚴實,聖上自白琮處取金印,三張依次加以天子印信,沈敏堯拿起最上一張,以金挑劃開封線,露出姓名。

他愣住了。

但他沒有時間猶豫,立即依照慣例,將姓名展示給聖上。

皇上也微微一滯,他靜靜看著籍貫,若有所思隻是一瞬間,繼而抬頭,略略揚高聲調:“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這個聲音對於偌大集英殿來說其實並不是特彆大,但卻十分清晰,甚至不知為何,很多人都覺得,皇上的聲音有種輕快的意味在裡麵。

皇上的這句話卓思衡是聽清了的,自己的名字由天子口中說出,他先是恍惚,而後是比喜悅更強烈的感受,好像一切的努力最終都得來了回報,他的全部付出都沒有辜負,這是比欣喜若狂更令人著迷的感受。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沈敏堯接著皇上唱聲。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白琮繼之。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何敬輝又之。

此時聲音已至階下,由禦前禁軍七人依次再唱:“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武將聲如洪鐘,七聲唱名回蕩集英殿內。

卓思衡此時方款款出列,一步一步走至隊伍最前。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很清醒,那種沸騰過後的平靜,讓他無比期待下一道流程。

這是他渴望狀元及第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第七名禁軍身前,禮官引導他站下,禁軍朝他行禮問道:“恭喜廷魁,奉旨來問,籍貫哪處,父祖姓名?”皇上還未賜第,因此依照規矩,還不能稱第一名為狀元,以廷魁代稱。

卓思衡還禮,用很平靜且清晰地聲音答道:“朔州寧朔郡人,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禁軍於是揚聲:“第一甲第一名,卓思衡,朔州寧朔郡人,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剩餘六位禁軍皆是如此傳唱。

此時集英殿之上,眾多官員都愣在當場,靜靜看著階下站立垂首身姿卓然的新科狀元,每個人都知道他祖父與父親的名字,知道這兩個名字消失的原因,包括皇上,他也是靜靜看著卓思衡,一時目光竟有恍惚之意。

何敬輝、白琮唱畢,再回到沈敏堯,他雖震驚,但亦是唱完最後一聲。

皇上說道:“上階回話。”

卓思衡步上禦階,第一甲第一名領賜可躬身不跪,他隻是站著,在他右前側是當朝宰相,左前側是當朝弘文館大學士,正對著的,便是天子。

“籍貫何處?”天子問。

“朔州寧朔郡人。”

“父祖姓名?”天子再問。

“祖父卓文駿,父卓衍。”

卓思衡不知道人死之後是否能知道此間之事,但他此時無比希望擁有真正的陰陽之通,這樣就能聽到此時他將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重新帶回金鑾聖前。

聖上看著他,取禦筆於他的答卷上姓名前朱批:

第一甲第一名,賜狀元及第。

而後他的筆尖懸停於半空,停頓片刻,複又落下書了什麼。

沈敏堯是看得到的,但他看了後心情十分複雜,還是按照慣例伸手去接,卻被皇上溫言製止:“讓他自己領恩吧,這也是替他祖父和父親自朕手中來接的。”

這是自曆朝以來狀元從未有過的殊榮,卓思衡有點慌,父親沒有告訴過他還要自己接皇上的賜第卷,隻在沈大人低聲傳喚下,他沒時間多想,再向前一個台階,皇上雙手將他的答卷遞來,卻忽然開口道:“你祖父和父親是德臣能吏,朕希望你能繼承他們的品行,三代立於廟堂。”

卓思衡微微怔住,聲音不知不覺間已是輕輕顫抖:“臣必行聖上恩諭。”

皇上點點頭,令他起身抬頭,這是卓思衡第一次見到皇上,眼前的天子比尋常三十歲出頭還要再年輕一些,胡子也並不濃密,看起來很是和煦,笑容也有種溫厚的感覺,不像是會問出那樣尖銳試題的人。

卓思衡沒有再看的機會,他謝恩後又回到階下,此時皇上賜第口諭傳曉沈敏堯:“朔州卓思衡,賜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

一聲聲傳唱再度響徹,而卓思衡的目光微微向下,看清了皇上在他時策卷上寫得朱筆禦批:

第一甲第一名,賜狀元及第。

以及,還有四個字:

滿門賢烈。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