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1 / 2)

第30章龍蛇影外(二)

太子一十二歲,新拔的身姿初具少年之態,又兼具天家貴胄的教養,溫文有禮說話平和,長相也肖似皇帝。他今日第一天開學,皇後親自帶著自己兒子來向老師行禮,隻說太子資質平平,唯有辛苦一條路途可走,希望曾玄度大人莫要顧忌太子身份,我朝嚴奉師道,太子為曾大人的學生,就要恪守尊師的禮俗,無需寬佑特事,隻需嚴加管教,當做尋常學生一般便可。

皇上沒有急著給太子開東宮,隻說先開課上著學,之前雖然和其他皇子一同學習,但教得都是基礎,既然封了太子,如今便該學些太子要學的內容。

這話說得很是籠統不明,不過能單獨念書,對太子而言總歸是好事。

卓思衡跟在曾玄度身後朝皇後和太子行禮,之後始終垂頭而立,方才時他瞥見皇後的樣貌,心道這和之前佟師沛講給自己的八卦不大一樣。

皇後與皇帝同齡,今年三十二歲,佟師沛說皇後極不受寵朝野人儘皆知,但他見到皇後卻覺得這位母儀天下的女子不說容貌光華,那也的的確確是有雍肅之美的端莊儀態,皇上和皇後可是當初在患難之時結為夫妻的,不知為何二人如今形同陌路?

這種八卦果然還得以後去問佟師沛,眼下,他便是恪守禮數,絕不多看一眼多問一句的。

本朝規矩例如太後皇後貴妃以及長公主等尊貴內宮女眷,並非不能置喙朝政,而要依照身份隻能做合乎自身地位的事情,決不能越矩。皇後作為太子的母親,親送太子進學,又執求師禮,此事不但得體,而且還算教子賢德的表率,從前幾位明主的皇後便有此先例。

曾大人與卓思衡恭送走皇後,又請太子入儀德閣進學,太子很是恭敬,一路都執弟子之禮隨著,曾大人讓過兩次後便受下,這也是本朝崇師重道的國策,即便太子也必須如此。

儀德閣曾為皇帝讀書的書房,但聖上為理政便捷,將禦書房搬至日常問政的天章殿,此處便留給太子進學。

曾大人似乎早已了解太子書讀到哪裡,並不多問,隻讓他拿了套《漢書》,卻抽出最後一本遞出去,緩緩道:“太子殿下從前細細讀過《史記》,我們便從《漢書》講起。”

卓思衡心想讀前四史是什麼宮內風潮嗎?最近有什麼讀書的流行趨勢?還是因為皇帝愛看,所以曾大人也讓太子看看,跟自己親爹找點共同語言?

隻有後者可能性最大。

卓思衡手裡沒有準備《漢書》,前四史他讀得熟,倒是都知道,隻聽便可以了。

太子恭敬回答道:“是。”然而似乎有些猶豫,又道,“曾學士,《史記》雖然從前的白大學士講過,但隻是通讀,若論細學卻沒有過。”

太子還沒有名義上的東宮老師,故而所有老師他皆叫學士與大學士的職名。

曾大人一直仿佛睡著一般半眯著的眼睛終於略微睜開了些,說道:“白大學士未曾細講?”

“是,白大學士說前四史勝在文辭,若講史論,莫如不讀。”太子道。

卓思衡隱約覺得曾大人自己的喜好被貶低後,他眼睛又大了一點,卻在太子麵前不好發作,隻是沉聲道:“前四史自有精妙之處,後世文章立論大多以此內為據,太子殿下若是不學,皇上問起典故一時不好作答就大不妥了。”

“都聽曾學士的。”太子似乎有些緊張,好像生怕自己說得話有問題。

但他的話確實有挑撥離間門的嫌疑,隻是看太子的神情不像是故意的。

卓思衡善於觀察和沉默,此時屋內就像沒有他一樣,隻是他的內心就比外表活躍得多。

曾玄度大人講《漢書》,不是自第一篇《高帝紀》講起,而是先為太子梳理時間門線。卓思衡覺得這就很有現代教學那種概覽課的意思了,很講究方法,可見曾學士的翰林學士不是白封的。

“自漢高祖至新莽,二百三十年曆史,班孟堅雲‘雖堯舜之盛,必有典謨之篇,然後揚名於後世,冠德於百王’,可見《漢書》載德載道,雖為頌聲,亦留華章。殿下可不必先讀前文,先翻開最後一冊,讀過末篇《敘傳》讀起。”

“《漢書》要從後往前讀得麼?”太子很是迷惑。

曾玄度大人正要解釋,一個太監卻忽然進入書閣道:“曾大人,皇上急招,請速至天章殿。”

他在急字上咬得很重,曾玄度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太子先自己讀著,朝門口走去,誰知一隻腳邁了出去卻又頓住,回頭對太子說道:“這位卓侍詔乃是今科狀元,學問極好,前四史於他更是如數家珍,太子殿下讀至費解之處儘可請教。”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卓思衡一個人和太子大眼瞪小眼。

他這算上班第一天就給太子當陪讀型的家教了嗎?

太子當真是懂禮貌又聽話,聽到曾學士這樣說,便也起身朝卓思衡一拜,嚇得卓思衡心裡咯噔一聲,也跟著站起來。

“卓侍詔,辛苦指點。”

“隨太子殿下讀書是我分內之事,太子勿要謙禮。”

不管怎麼受驚,卓思衡都能雲淡風輕地微笑,這是他的絕學。

太子仍是被方才的疑惑纏繞,許是卓思衡看著就沒那麼嚴肅,官位又低,沒什麼麵聖打小報告的機會,他說話也不像剛才似的那麼小心謹慎,但仍是保持該有的禮節道:“方才曾學士沒有說為何要我從後往前看《漢書》,請問卓侍詔知道緣由麼?”

“殿下不用客氣,為殿下解惑是微臣職責。”卓思衡其實方才便知道原因,脫口而出道,“因為《漢書》與其他史書不同,最末的《敘傳》實為序,以四字敘詩形式將整本《漢書》所記緊要人物排出。‘皇矣漢祖,纂堯之緒,實天生德,聰明神武。秦人不綱,罔漏於楚,爰茲發跡,斷蛇奮旅……’”卓思衡一口氣給他背了數十條,眼看太子的嘴越張越大,他才慢慢收住,露出笑容道,“班孟堅將這些放在全書最後,四個字排聲列敘,一直講完整本《漢書》,可謂是讀通即知概要,曾學士請太子先讀《敘傳》,想必是希望殿下能先有大略了解,將脈絡牢記於心,而後再從頭細細讀來更知表裡聯係。”

太子瞬間門對卓思衡有了崇拜之情,忙問:“讀書這麼辛苦,卓侍詔卻能記得這麼好,是否有什麼求學的要訣?”

“若將學習當成辛苦事,那讀書定然很辛苦了。”

“從前白大學士也是這樣說的,隻是……讀書如何才能不辛苦?”太子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太子若將學習當做習慣,培養自己的求知欲,讀書雖然不會自己變成輕鬆愉快的事情,但至少可以略略填補心中煩缺,致使靜心。”

卓思衡循循善誘,用從前自己班主任勸其他同學用功的句式調動學生學習積極性,但班主任的話也不能都用,比如那句震古爍今的“你們是在為我學嗎?你們是在為自己學習!在為自己的前途和明天學習!”這種話他就不能對太子說,難道要說“您不是為我們學習,而是為取悅自己皇帝老爹再從而將來繼承大統後用得著而學。”

那他才是活膩了。

不過他也有點奇怪,若說小孩子讀書起始階段七八歲說這種幼稚的話也就算了,太子都十二歲了,雖然說還是孩子,但對於天家子嗣來說隻有早熟沒有晚熟,他們學習資源豐富,全國大學士隨便挑老師,開蒙又更早,他早該了解到學習的必要性,怎麼還顯得有點……純質?

這可不是太子該有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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