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2 / 2)

“唐祺飛這樣的世家子弟我見得多了,跋扈流俗全無肚腸,即便言語欺辱和日常惡向我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真正讓我懷恨至今的是五年前他們唐家的所作所為。”高永清行至窗前負手而立,讓人看不清他此時的麵容。

“五年前我父親自知身體積重難返,隻想在離去前再見我一麵……我為求學與父親天各一方,他礙於罪臣身份不好走動,病重後拖人辦好通關文牒才倉促上路,出發前寄給我一封信,說他知道時日無多,於是自己自北而下,要我自南而上,隻盼能道中得見……”

……

“唐祺飛與其他世家子弟多有蠅營狗苟,一直暗中棘絆於我,得知我有封加急書信,便灌醉書吏將信盜走,他們偷看信件,明知其中所書乃是親子倫常人間至情最要緊事,卻特意藏起不告知於我……”

卓思衡目眥欲裂幾乎要痛裂心扉,隻要一想如果是自己遭逢此舉,那必然是連魚死網破的心都要有了。

高永清的聲音仿佛自遠而來,虛弱無力:“等到書院例行年校之前,他們才交還書信,我驚痛焦恨,既沒有時間考試也沒有時間報複,倉促上路,趕至汴州晉陵郡五裡坡才知曉,我父親一個月前已然在此地去世。”

冗長的沉默後,高永清猛地轉身,快步行至卓思衡麵前,雙手扶撐他的雙臂嘶啞了聲音:“兄長……大哥!五裡坡再往前走二十裡路就是我在的青州啊!”

卓思衡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才看到自己的指尖不知什麼時候也已顫抖不停。

“我在義莊認領父親遺體,我家人早被摘出高氏族譜,爹也沒有故鄉祖墳可埋骨,索性一把火燒了,待我回京後安葬,畢竟這裡才是父親最想回來的地方。安排好這些後我回到書院,將此事告知院判院監,誰知江鄉書院麵上是讀書用賢的君子福地,內裡卻是醃臢汙肆的小人奸窠,院監是宛陽唐氏族人,論輩分是唐祺飛的族叔,院判又畏懼唐家權勢,再加上唐令熙得知此事後親自出麵,不知他們如何利益交換,院判已是無有不從。他們隻將此事歸於同學玩鬨,讓唐祺飛寫下懺書算作道歉,唐令熙還假惺惺地說我父喪事的花銷由唐家來出。笑話!我當即震怒,決心將此事告知州府衙門,想治唐祺飛一個毀孝背德陷人於不孝的罪,誰知院判為阻撓我,竟拿我求學的事做要挾,如果我要去告官,他便除去我的籍簽,讓我沒有院試的資文,也就不能應考鄉試!”高永清的眼淚終是落下,然而僅有幾顆,其餘皆被他硬生生忍下。

“那時,我隻覺得天地都是黑漆漆的,白晝裡也是一樣,睜開眼到處都是黑,想再聽聽父親的聲音隻能把耳朵湊近裝他骨灰的瓦罐晃蕩兩下,而後又是安安靜靜……那時我有想到你,我想,大不了就去朔州找你,卓世叔不會不管我的,和你一起讀書,未必就比在這裡差。可唐家讓書院扣下我的籍簽簡直易如反掌,我人可以回去朔州,身家性命卻是回不去的。”

高永清自嘲笑笑,阻止卓思衡的欲言,繼而說道:“我必須沿著父親期望我走得路走下去,不能回頭,所以我答應院判不予追究,會安靜讀書,他們隻當我第一次領教權勢逼人的厲害學了個乖,也就不做他想。我對不起父親,但我若要不負他的期望,唯有這一條路可走……”

四月的梁下燕歡俏笑鬨,一家子飛出飛進,屋內隻聽得見陣陣清脆悅耳的鳥鳴,天高雲淡時的豔陽不疾不徐照入,將對視的二人身影收縮至兩個淡灰的圓點。

“大哥,你看,我可以選得路,從來就是很少的。”最終,還是高永清率先開口,“所以唐家說我與他們有世仇並未說錯,我也沒打算隱藏,他們說出來最好,更便宜我從事。”

他及時收住,不想卓思衡知道更多他與皇帝的計較,卓思衡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百感交集,隻能更用力扣住他的肩臂,點頭道:“如今你我同在朝中,再不必怕此等小人。”

既知此事,他絕不袖手。

誰知高永清卻反過來安慰他道:“大哥,其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看他們成了天下之主的眼中釘,便知道自己沒有選錯路。你是濁世裡最清澈澄明的人,哪怕隻看我爹對卓世叔的情誼,我也不能拖你下水。”

“好弟弟,你既然心思通透,那就該知道,有些事不能逃也不該逃,更何況,你怎麼知道唐家不把我看做必除之瘡呢?”卓思衡心無懼意麵上亦然,此時語氣更是篤定沉著,“更何況你我雖是異姓,但卻是尊前之交,我們若是都不能聯手同心,豈不讓天地之間再無鶺鴒親諾可言?你不必擔心我牽扯事中,皇上已替我們每個人選好角色,雖然這幾年不見得會有好戲開鑼,然而誰又知道今後你我權傾朝野那一日,天地未嘗不為你我二人改色更顏!”

高永清呆呆看著卓思衡,一個從不亂言雄昂之語的人,說出的卻是能令人聞之色變的話,高永清頓覺眼前的大哥既令人穩心又令人仰畏。

然後,前一刻還口出狂悖之言的卓思衡,立即變成憂愁多慮的大哥哥,變著花樣從袖子裡掏出銀票和信件,像交待自己未成年親弟弟出遠門似的碎碎念叨起來:“弟弟啊……窮家富路,你帶著銀子,路上好打點行程,過了靈州就彆走水路了,那邊水勢湍急,即便有人渡河,也好多吃江心停船問客要錢這碗飯的,你可不能大意,陸路雖慢,但是咱們安全第一嘛!哦對了這是給我表弟範希亮的信,他人在靈州湘宜郡桐台縣做縣令,你路過時帶給他,讓他給你安排些熟悉當地的向導,再由他補給一些,他最是細心會照顧人啦!還有我記了一些此行重要驛站在另一封留給你的信裡,我知你這一去咱倆再見也是要到三年後述職,而你是縣尉又未必得來,隻好把囑托都寫在裡麵,你要時不時拿出來看看。路上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多帶乾糧少吃野店,夜間彆貪快趕路,拿捏著點隨行的人,讓他們多多警醒,但也彆太苛刻……”

高永清都震驚了,他不知道卓思衡是如何從前幾句仿佛“我花開後百花殺”一般的豪乾強辭立即換至母雞護崽般的叨叨叨叨……

卓思衡渾然未覺,還在喋喋不休,從日常穿衣飲食講到防火防盜,乾坤氣度雷霆勁勢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高永清許久沒有經受如此細膩關懷,即是感動卻也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的無奈,他想說大哥我比你都早入朝一年,按照資曆,你得叫我一聲前輩,況且我已經放過外任,當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可他心中貪戀被人關切的溫暖已久,此時久久不願言語,隻一邊聽一邊點頭,再乖巧認真不過。

聽著聽著,高永清隻覺卓思衡這十年來似是變了又沒有完全變化,還是一樣絮叨,回想方才那些話語以及之前朝堂所見,竟像兩人一般。卓大哥的性格真是古怪又有趣,他想,大概這就是所謂做人的大巧不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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