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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金杯遇酒

卓思衡尚未說話,高永清已朝他深深拜去,口中聲低意慚:“兄長,永清無禮,不敢奢求你原諒,隻求能與你再敘十年未見之誼,見此一麵,永清今後埋骨黃泉也有麵目去見家父了。”

他瘦削支離的身形深深躬曲,卻在半路被一雙手扶回直正。

高永清抬頭望見卓思衡陌生又熟悉的麵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沒有什麼言語可以形容,曆經十餘年孤身的飄零困頓,他卻覺得麵前之人同當年朔州春雪中役營前的少年沒有半點變化,時光在成長中並未奪去那份眉目裡的溫潤清平。

“是我們的父親在天有靈,能讓你我先後狀元及第又再度相逢,咱們就一起拜祭告慰二位的魂靈,讓他們得以安息吧。”卓思衡努力想讓自己的笑容不那麼悲苦淒涼,可是說出此話時,他也知曉現世之人的思念終歸難以企及彼岸黃泉,可也唯有如此,才能讓兩人心中少許平複安慰。

這必然也是高伯父和自己父親的心願。

高永清眼眶已潤出微紅,難以言語唯有點頭。

仿佛又回到那日啟程,明明是各自奔往光明未來,然而每個孩子的身後都有陰影追逐,瀟灑如太白居士方才能說出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他們二人走過的路,卻儘是亂我心者多煩憂。

稽首拜叩福燈後,卓思衡率先起身,他向主持借了自己舊日裡住過的禪房,引高永清至清淨少人的後廂敘話。

這裡從無香客涉足,也少有沙彌踏入,唯有蒼林靜默語不傳他耳,終於能好好說上一說。

眼前男孩身高已與自己相差無幾,除了略顯消瘦和蒼白,哪裡看去都是個錚錚挺拔男兒。高永清與其父極為肖似:端正乾淨的君子相貌,眼目有神,氣勝修竹,卻唯獨沒有高伯父眉宇神情那種即便經曆苦難仍然溫厚的淳平之風。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這是卓思衡這段時間以來最想對高永清說的話,此時總算得以講出,“你做過侍詔我也做過侍詔,當今官家是什麼性情你我不必複言,但既知如此,你為何還要斷絕自己的後路?你我二人深承父誌,立身投朝濟世報國都是該做之事,可是你偏鋒舞劍,這當真是此路的正道嗎?”

高永清聽完反倒麵露笑容,他不是愛笑的人,一絲笑意也是彌足珍貴的,更何況此時眉眼舒展,去了陰鬱冷刻,竟也真真是個朗然少年。

“唯有兄長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肺腑之話來。”

“這不是提點,是警告,我願意說,但你願意聽嗎?”卓思衡和自己弟妹說話都沒這麼苦口婆心。說來也怪,他和高永清十年前一麵之緣後即是彆過,有過前頭那些誤會,再見麵時沒有半分生疏隔閡,想什麼就說什麼。

或許是那時他們由父親介紹相識,彼時兩位老人俱在,二人之間又有諾言維係,多年心中一直有個影像希冀為念,久久經回,在虛無的十年當中生出茫茫兄弟之誼,仿佛此刻便是在替父親成全同儕手足的一世念相,是多一重黃泉碧落的生死重逢。

高永清低頭莞爾:“我與兄長是不一樣的。你我或許清明濟世不負平生所學的抱負一致,不求聞達但求天下安樂的願望也不曾分歧,但我已選擇一條無法回頭的路,即便此時身陷黑暗踽踽獨行,我亦深信前有光明。兄長的仕途雖也不坦順,但你走得是千古為臣的正直察觀經世實行之路……是我們父親教導過的為人臣者真正該走的路。你的道路必然是對的,但我的也未必是錯,時候還早,便讓你我二人今後各自證明吧。”

卓思衡聽出他心已篤定,又知眼前朝局不能回轉,也隻好由他而去,料想皇上如此心機隱秘布下的棋子,一時半會兒也舍不得用,將來若是高永清遇到危險,自己也有時間掌握權柄行事,施展手段相救,如此想著,他自己也沒發覺心底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野心來,說話的氣勢也無意中更濃了:“雖然我們多年沒見,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多倔,披件衣服也要我來哄。這些天禦前見你,也沒看你改了分毫,所以我也不多勸說了,但凡事有度,你儘心竭力是對,謀求保全自身也未必是錯。”

“兄長怕我做了張湯周紜麼?”

“張湯周紜的下場可不一樣,不許混為一談。”卓思衡立即抓住高永清的語言漏洞,要知道這倆雖然都是漢朝酷吏,可一個被逼自儘一個得以終老,這差彆可大了去了!

高永清聽罷無奈笑道:“我讀書不精,兄長彆笑話。”

“你是故意的,彆想糊弄。”卓思衡拿出禦史眼裡不揉沙子的勁頭來教育弟弟,很快又忍不住擔心,“你要是讀書平平,想來在江鄉書院裡唐祺飛也不會將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然而說到此處,一直沉浸在重逢剖心而談幸福中的高永清忽然冰冷麵容,眼瞳愈發濃黑。

卓思衡見他如此心中痛極暗道:必然是唐祺飛這個混蛋校園霸淩自己的永清賢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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