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2 / 2)

“我知道,但不敢說。”

曾大人噗嗤一笑,笑過後卻是歎息:“其實我也不敢……”

兩人默契看了對方一眼,都心照不宣。

“所以,雖前路凶險未明,但你的前途卻注定要好過我的……我這一生,因是景宗舊臣,最多至此便休矣,終其一世是不可能得到官家在政略上的器重。”曾大人的語氣充滿無奈和衰退,“我或許可以位極人臣,但也終究難以實現心中抱負,手握權柄達濟天下。”

其實五十歲在朝中並不老邁,正好是中流砥柱發光發熱時期,然而曾大人語出此言也不無道理。

以皇帝的個性,優待且表麵重用老臣是一定的,然而真正的國家施政方針和策略,他卻不會聽從。他一直如此重視科舉,就是因為想親自選擇門生,自登基以來幾批貞元年間進士都得重用,逐漸開始登上政治舞台,而老臣則紛紛與權力漸行漸遠。可以預見的是,在不就的將來,整個貞元一朝的朝堂將十分年輕化,再過十年一十年,想必朝野要職與權力部門就會再無景宗一朝舊人。

“其實官家對大人已可算是器重。”卓思衡想安慰曾大人,但他知道,在他們都能對時局洞若觀火的前提下,什麼安慰都是徒勞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說話技巧,“事無巨細均與您商議,雖然官家也未必聽從,但垂聽也未必隻是做樣子。大人,恕我妄加揣測,多少聖上還是聽過您的建議,雖然不多,但仍是有的,是麼?”

他希望能讓曾大人恢複一些自信,彆太消極,這樣對中老年人身心健康不好。

誰知,曾玄度聽完他的話卻突然沉默,仿佛一下子老了幾歲般,臉色都灰敗下來。

一直非常擅長語言藝術的卓思衡慌了,他覺得自己剛才那番開解不該有問題啊!不是說得挺好麼?

他正要替自己找補兩句,卻見曾大人擺了擺手。

“官家……確實曾有一重要之事聽我進言……隻是此事也是我所最為痛悔之事。”他緩緩看向卓思衡道,“你可知是哪件事?”

卓思衡搖搖頭,他怎麼知道……

“貞元十年,我蒙恩詔被點為恩科知省試貢舉官。判卷最後一日,兩位時策閱卷官卻爭執起來,一位便是你日常在翰林院得見的學士王沛琳大人,一位是如今已致仕的弘文館曾任校理徐汝恕大人。”

卓思衡心中一驚,暗道,貞元十年,省試……莫不是和他有關?

曾玄度看著書房牆上懸掛的《倪寬讚》長卷,仿佛已身回四年前,幽幽道:“他們爭執的起因是想將各自判評第一的考生列做省試會元,於是一人相爭不下,言辭激烈,幾乎便要大打出手……是我出來製止他們。我看到卷子,起初隻覺本次取試雖與上次隻隔一年,然而卻人才濟濟更勝昨昔,尤其是王沛琳大人所推舉的那篇,當真是激銳之餘不失雅正,強鋒理論又兼通達。”

曾玄度站起身,踱步走向那幅親自手書的《倪寬讚》,背對卓思衡在長卷前站定,誦讀起來:

“論曰:奉職循理,所去民思……”

聽到曾玄度背出第一句時,卓思衡霍然而立,呆呆茫茫,直到曾大人背至“此輩非事儲之才,亦難事聖,遑論事國……”他才自表裡經年的恍惚中回到三年後的現在。

曾大人背誦的文章,他也能張口就來,因為這就是他所寫的答省試策論卷。

他聽著曾大人徐徐完整背完自己的文章至最後一句,已是震驚難言,隻靜靜看著他轉過身正對自己,麵色哀慚道:“沒錯……王大人所選的省試會元正是你。”

卓思衡清楚記得自己是省試第一名,為此還在好勝心的驅使下稍微有點小小糾結,不過後來狀元及第,此心緒便再也沒有煩擾過他。

如今猛然提及,他尚不明白曾大人的意思。

“徐汝恕大人所推舉的是彭世瑚的文章。你們一人的卷子各有千秋,但你所作答切要題目,斬決舊論,優過於他不止一分,我亦是極為欣賞……”曾玄度說至此處,長歎一聲,“但是,我最終卻點了彭世瑚為會元。”

融會如卓思衡,已然知道了原因。

“那是封名謄錄,我不知此文為誰所作又有何來曆,隻是自文章而視,似是對當年戾太子一案多有憤對強詞,雖然所言皆是在理在義,但仍難免激起朝野非議。我料定此文必定深得聖心,然朝中已有一個高永清……當年此人一出,風波鬨動許久,朝野內外半年都不得安寧……於是此時大家都在試探聖心,想知其選材要略,又是否有要翻審舊案的意願,好憑此站位,謀求聖恩。我恐朝中黨爭之勢因此再起,故而力排眾議,點彭世瑚為會元,你為次之……”

卓思衡聽到曾大人泫然欲泣的聲音,心有不忍,其實事情過去這麼久,一個會元不會對他有這樣大的影響,他也沒有那麼深的執念,如今聽來隻是震撼,並未達到懷恨含怨的程度。

可曾大人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徑自說了下去:“後來名錄揭曉,我見果然是朔州舉子答此文章,心中卻也愈發愧疚,直到那日聖上閱畢省試策論試卷,召我於天章殿問話,問我為何不點你做會元……我並沒有遮瞞,隻一樣樣利弊陳述,進言聖上切勿燃起任何黨爭之勢,哪怕隻是如此星火,亦可一發難以收拾。聖上那次聽了我的進諫,其實他的本意原是想重駁省試,再論高低,還你應得的連中三元……”

此言落地,曾玄度朝卓思衡深深拜去:“雲山啊……我有愧於你,令你與三元之幸失之交臂,我不求你寬恕這老朽昏聵之人的歉虧,但請受下請罪……”

“曾大人無須如此!”卓思衡牢牢扶住曾玄度,“老師!不可如此!”

曾玄度本是仍在掙紮著要俯身,聞聽這一聲老師,整個人猶如石塑般立住,竟一動也動彈不得。

“老師怎可向學生行禮?你讓學生以後如何自處?”卓思衡趁著曾玄度愣住,將他扶回太師椅上,自己跪了下去道,“老師雖從未提及,但你我早有師生之誼,三年來在翰林院老師處處提攜無不懇切,但凡學生所涉之事皆勞老師心力不知幾何,此一拜早該老師擔得,隻望老師不嫌棄學生莽撞刻薄,以後請多指教。”

說完他按照書院學堂叩拜授業之師的大禮稽首,曾玄度待他起身後連忙去扶。

在卓思衡心中,早就將曾玄度曾大人當做自己的老師了。

鑒於前朝黨爭的教訓,本【】朝太【】祖自登基以來嚴禁書院學生與在朝官員、科舉考生與命題官之間以座師門生作師徒相稱,避免世家權貴假借師徒之名行結黨營私之實,收攬威權,也避免寒門子弟需攀附朱紫才能出頭的窘困境地。

但其實師生之誼極難查處,除非真正結黨過於顯表,如隻是私下相交或是好友之間請托代為授業子弟,仍是不可避免。

師生這種聯係,隻要有科舉製度和目前的傳授方式在,此種關係就必定會成為維係讀書人友誼和人脈的一種必然形式。隻是通過法度加以控製,確實如今已將天子門生這一觀念深入人心,虛弱了師生結黨環環相扣的權力鏈條。

雖然好些官員也私下會有自己的老師與學生,但都不敢在明麵上顯露,官場自有險惡一麵,人人都不敢公開觸及祖宗之法的底線。

曾玄度聽得這一聲老師,便知道卓思衡對自己已是不能更真摯存敬,於是感愧羞慚後,他仍是堅定心神受下他的拜師大禮,心中又是難言的歡欣。

他扶起卓思衡,重新讓他坐好,待到心中激動已漸漸平複,才同他繼續說話:“既是如此,你我之間便再無隔閡,該言的與不該言的,以後也不再避忌,我於朝堂三十餘載,未有門生,如今有人繼承誌向衣缽,也算終於心願得償了。”

“學生仰觀老師,已學會很多為官治政之道,今後雖不在帝京,仍望老師不吝賜教。”卓思衡也不知道剛拜好師要不要這樣說,畢竟他所有知識都是親爹傳授,一天學也沒上過,總之鄭重一點,顯得他父親的言傳身教總算沒有白費。

果然曾玄度很是暢意地點頭道:“那就不必虛禮了,我隻問你,為官三年,有何感觸?可已有了什麼治世之願景?都說來我聽聽。”

這話題太大,但卓思衡卻陷入沉思,許久後才朗然道:“我父親一生襟懷未曾開,他最遺憾的就是曾身為官卻未嘗治世,一身飄萍無處施展才華,他對我的寄托便是希望我能不負平生所學,齊家治國,於私重立卓氏一門詩書府邸,於公畢生所學施惠於天下。我的願望也是完成他的心願。”

“那你自己的為官仕途願景呢?”曾玄度知道卓思衡其實是極有自己想法之人,他麵上總是惠風和暢,心中卻時時拍打起驚濤駭浪。

卓思衡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口:“老師,我……我喜歡小孩子。”

曾玄度差點直接說,那你自己成親自己生啊,一十多歲了又不知道著急!可他想了想,不對,可能卓思衡表達的不是這意思,於是催促道:“然後呢?”

卓思衡笑容舒朗,一雙明眸說話時璨動華光:“我的願景便是希望所有孩子,都能在一個清明的太平盛世中無溫飽之憂無死生之患的去成長,然後去體驗、去觸摸這個世間的好與不好,壞與不壞。”

他說完真的感覺有點局促,自己已經很少有這種感覺了,於是撓了撓頭,再抬頭時卻看曾大人眼中亦是流光閃熠,正用一種欣賞與讚譽至極的目光看向自己。

“我受製於景宗一朝之身,已是不可能在當今天子治下實現抱負一展所願。”曾玄度用飽含期許與希冀的眼神注視自己的得意門生道,“但你不一樣,你是聖上欽賜的狀元及第,是本【】朝迄今為止無出其右的讀書人表率,若你能潛心磨礪心誌不改胸懷,存德有道載智有方,有朝一日,你的願景必然可以實現,希望到那一天,為師還能有幸親眼得見何為海內承平日,天光破雲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