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1 / 2)

第80章水滿田疇

自就任以來,潘廣淩殫精竭慮生怕哪裡做錯給卓思衡添麻煩,卓思衡安慰他,但凡在任期內遇見官吏意外離任,多是本地其餘官吏自下而上補缺,有些品級不夠暫代職銜的特例也不是沒有過,再說長史不過七品,雖說他是卓思衡推舉,可潘廣淩越級暫代也得了吏部照舊例的安排,手續公文都是正規的,無需忐忑,不如放開本領大膽做事。

這樣安慰後,在卓思衡動身前往岩窯前幾日,潘廣淩日夜苦讀研究卓思衡給他留下的日常公文往來,終於有勇氣第一次承擔起重任,畢竟何孟春人還病著。

卓思衡覺得,何大人可能還要病得久一些。這家夥雖說被嚇得夠嗆,可每次努力著想要承擔一部分自己刺史的責任時,卓思衡就搬去郡上最繁瑣的公務文籌,厚厚一摞裡大部分都是他已經做完的事,卻仍留下待辦時的原件,專用來嚇唬何孟春。

何大人一見卓思衡愁眉苦臉捧著這樣多的事情來找他,立即打起退堂鼓,表示身體不濟,尚需條理,何夫人罵過他兩次,但想到丈夫可以在家陪著自己倒也不賴,便囑咐卓思衡多擔待些,若有人敢不服他,就說如今是代行刺史全職,看看誰人敢造次。

卓思衡心道,那確實是沒人有這個膽子的。

更何況眼下他有了潘廣淩的襄助,自己也得放開一點要年輕人去嘗試,不必事事躬親。

於是他便打算隻身前往岩窯。

這次再去岩窯,卓思衡的心情便完全不同了,岩窯蜜瓷的成功讓他此次和宋蘊和交涉的籌碼又多了一個。

不過路上,卓思衡忽然換了主意,由於形勢的變化,他心中有個更大膽的交涉想法,如果成功,或許比原來的計劃更適合此時他與安化郡的處境。

抵達時,吳興親自帶著幾個窯廠老工頭來迎接,大家無不興奮,卓思衡笑著叫他們不許多禮,看見人人都是滿懷喜悅說要讓他也開心開心,於是他便先跟著吳興去看連著幾次燒出的十幾批岩窯新瓷。

“火候差不多已經掌握好了,還有醋的用量和顏色區彆,隻是不能用得太少,否則顏色和胎體就又會像從前似的,不夠均勻。”吳興帶卓思衡去窯廠庫房裡查看不同批次燒製的蜜瓷,卓思衡發現吳興此人做事極為有條理,他已將不同產次的瓷器按照日期標注分彆列在不同架子上,又在旁邊寫記了燒製條件的區彆和用料多寡,這樣判斷不同對照組下瓷器成品的差異一目了然,以此優化最佳批量生產的方案事半功倍。

卓思衡很滿意地讚賞吳興一番,對方摸著光亮腦殼笑得很是歡欣鼓舞,卓思衡要他彆受限於眼前的條件,他已經和潘廣淩打算給窯廠加幾個燒窯,先穩定下燒製的固定方法和用量,其餘的事之後會迎刃而解。吳興高興得又要行禮,被卓思衡攔住,讓他再費心看看能不能早些把流程固定下來。

吩咐完後,卓思衡問道:“燒製蜜瓷的成功的事有教外人知曉嗎?”

“大人吩咐過不許聲張,我們當然不會,除了潘司事……潘長史,還有我和三個窯廠裡的老窯工頭,沒人知道此事,這個倉庫我單獨辟出來還上了鎖,尋常沒人能進來,大家都當是少了一批郡衙用的瓷器。”吳興拍胸脯保證道。

“好,這就好,一個是秘方要牢牢守住,一個是新瓷的事還未到能公開的時候,咱們總要一鳴驚人才是。”卓思衡並不故弄玄虛,該說的都說道了,他才談彆的,“宋蘊和已經到了?”

“昨天到的,客房我們都收拾好了,給大人和他準備了談事兒的屋子,很安靜,就是沒那麼寬敞。”吳興似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終隻道,“大人您還有其他的吩咐嗎?”

“你們去歇著吧,我和他談筆生意。”卓思衡輕描淡寫一句,轉身出了庫房。

此處隻剩下吳興和另一名老窯工,那人神色驚疑不定,見吳興也是麵露憂色才上前說道:“這次大人沒帶小潘大人和之前的跟從,自己前來見宋老三,會不會……會不會是要賣了咱們窯廠給宋家換好處才這樣隱秘行事?”

“你彆瞎猜,大人是咱們的恩人,怎麼會這樣做?”吳興斥責道。

“可是向來都是無利不起早,他一個當官的殫精竭慮替咱們燒新瓷,不可能沒有所圖……窯廠有了新活路我也開心,可是老大,我也怕卓大人人精似的,給咱們賣了咱們還給他數錢,這可如何是好?”

“你不許說這個,誰也不許說,管好自己的嘴,大人借咱們個地方見客是我們這裡的榮耀,彆什麼都往外說。”吳興語氣生硬,訓斥過後又看向門口,卓思衡的背影已然是看不見了。

……

整潔但狹小的廳屋內,茶還冒著熱氣,宋蘊和也是剛來。

“見過卓通判。”

宋蘊和還是老樣子,不笑不說話,他給卓思衡行禮,又請他上座,卓思衡今天穿得是官袍,於是也受了,挨在上首坐下後說道:“辛苦你跑一趟,沒耽誤生意吧?”

“都安排好了,沒有耽誤的。更何況大人這次叫我來是為了更大的生意,我自是不會錯過了。”

看來宋蘊和今天是不打算客套直接開門見山了,他本可以說自己為了見卓思衡當然推掉所有應酬恭敬前來,卻實話實說得如此坦蕩,卓思衡還有點不習慣。

這可不是宋老三尋常太極推手一般的說話風格。

顯然他也是有備而來的。

“生意大不大還得看宋老板的意願,我雖是官身,但你情我願的事情也不能拿來壓人。”卓思衡比他更直接說話,“隨宋老板商隊去次茶園,著實開了眼界,這樣好的茶和園卻不能得一禦批的封賞,的確可惜。宋老板一直心係此事,言辭之間多有透露,我並非不查。”

“大人若能替我宋家三代完成這一心願,我定當結草銜環!”宋蘊和起身就拜。

“宋老板不必如此,在談此事前我還有一事不明,所以想問老板,還望如實相告。”卓思衡低頭笑了笑,看對方點頭才說道,“你說宋家三代的心願便是要自家茶園產的岩茶成為貢茶。宋氏在江南三代經商,財名俱收,我雖是北方來此卻也是早有耳聞,可為何在這之前,以你家能耐卻沒法尋到合適的官吏來疏通此事呢?”

宋蘊和心中一驚,不知為何心底想起侄子的叮囑來,又趕緊壓下去,按照自己的說辭答道:“說來慚愧……之前何大人那邊我們想走動過,可是大人他……不大願意同商賈相交。”

“不,這隻是你這一代,前麵兩代人呢?既然此事已成你家幾代心疾痼症,怎會沒有做過其他努力呢?”

卓思衡說完靜靜笑著,他聲音不大,也不拿威視和嚴肅的語氣壓人,舒舒緩緩說出的話卻比射出的箭還銳意剛猛直逼要害,他看宋蘊和沉默著,也不逼迫非得交待,選了個合適的時機悠然開口道:“宋老板,不如我來替你說罷。”

“我自宋家茶園離去後又去了咱們瑾州唯一一處貢茶的產地,潮平郡的東姥山。”卓思衡站起身,踱步慢道,“那裡的白茶作為貢茶已有數百年曆史,享譽我【】朝。聖上平日裡愛喝江州上貢的雲霧茶,咱們本州上進的白茶多作賞賜,我也得過兩次,確實清湯淡韻,彆有風味。不過白茶園卻不像它產得茶那樣清淡通透了。除去常貢院設在本地的茶官管轄的貢茶園子外,其餘整個東姥山到處都是零散的茶園,甚至魚目混珠山下還有好些,我去一處處看過,各家都對自己的老板諱莫如深,哪有像宋老板這樣坦率敢說知無不言的?其實也不怪他們,因為猜也猜得到,一種茶做了貢茶便是抬了身價,行銷各地自不必說,其中利潤之豐厚宋老板你是經商之人,隻會比我清楚。那些大小分散的茶園定然是在郡內州內有本事弄到此地地契的人家所開所種,我想裡麵有不少宋老板家拜訪過的熟人吧?”

宋蘊和滿頭是汗,隻沉默卻不敢應聲,連點頭仿佛都做不到,脖頸往上都是千鈞之重。

“不必如此局促,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些人家要麼是本地富戶鄉紳,同官吏的關係自不必說,說不定裡麵還有曾在任的實權官員手上一些銀股;而有些乾脆就是官吏私下開設,自行方便。所以,他們為圈好自己的利益和產業獨一無一的身價,保證整個瑾州隻有一處貢茶園,怎會同意你家請求?”

宋蘊和沒想到卓思衡一個六品通判如此敢言!這便是在皇帝身邊待過的練過的膽子麼?他一個白身,半個字都不敢多說,想到侄子宋端曾說,卓思衡此次攤牌必然會先將難聽的話說出來,他已知曉他們一家的軟肋,決計不會手軟隻朝這一處出擊,侄子要他務必“搶一步說完該說的話”不給他命中靶心的機會,將主動牢牢握在自己手裡,引導談話到岩窯上去,這才是唯一謀利的突破口。雖然卓思衡的確如侄子所料直搗黃龍,但這話題也太恐怖了,他不敢造次,隻得硬著頭皮道:“不敢欺瞞大人,也確實是……無法言及個中辛酸。”

“所以我替你說了,說出來也沒什麼。”卓思衡笑了笑,“而我願意幫你,是因為我新官上任在此地沒有利益糾葛,你們宋家也是看重我這點,你才特意相邀,想給我點好處就此互惠,我說得對麼?”

犯國法的事兒被卓思衡輕飄飄笑吟吟說出來,竟透著股恐怖的意味。

宋蘊和這下後悔沒聽侄子的話了,宋端頑劣躲懶人不靠譜,但腦子靈活,他的主意或許自有道理,不知此時亡羊補牢是否未晚?宋蘊和到底在商場打磨多年,心智和反應都是極快,隻道:“大人說得沒錯……我卻有此意,我家願意襄助大人,無論大人在江南府有何所求,都可以商量,岩茶入貢一事請大人務必施以援手!”

“就算我要你家茶園每年的分利?”

宋蘊和驚訝得迎上卓思衡注視自己的目光,看不出他這話是玩笑還是認真,此時卓大人臉上和藹的表情半點沒有變,可說出話來卻直接聊到禁忌話題裡去。

官商勾結。

……“三叔,切記侄兒一句話,萬事遇到死胡同就先以退為進,千萬彆硬闖,這個卓通判是個鋼芯的軟刀子,宰殺的時候你沒感覺,可當他想抽刀,咱們的皮肉就都在倒刺上掛著了。”……

談話走向與宋端預料並無區彆,宋蘊和自己一時沒有更好的法子,便索性硬起頭皮,按照侄子的話照做。

拉他卓思衡下到水裡去,可謂不成功便成仁,他若是做成這件大事,在宋家說話也更有分量,大哥必然高看他一眼,況且既然他家正常門路走不通,如今隻好用些非常之計了。

“我家茶園分利六分歸公中,一分歸我,剩下三分是給茶園其餘所有雇工、茶農、馱隊等均分,若是大人願意助我們一飛衝天,在我這份裡取出半分,公中取出半分,合成一份分給大人,如何?”宋蘊和一輩子奉公守法做商人,雖說也有些小的與官場之人的灰色人情往來,但都不算出格,此次卻是他第一次挑戰本朝律法的底線。

汗水已經濕透裡衣。

卓思衡略有詫異,但他並未表現出來,隻是沉吟一會兒,好像真的在思考這個分成的合理性與自己得的那一份有多少。

在宋蘊和低著頭咬著牙死撐鎮定的時候,卓思衡終於開口了:“這一成可以劃出來,但無需給我,我要銀子用處不大,還有掉腦袋的風險,這又是何必?不如……銀子就當是岩窯廠入股你們茶園的年份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宋蘊和卻整個人都驚駭到不能言語。他為商多年,此時的場景卻是第一次見。

“大人你……你不要?”

“我不敢啊。”卓思衡大大方方地苦笑,“我還不想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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