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撂下人也顧不上此位醫者的複雜心理活動,隻道:“是棒傷,先處理一下,看看會不會留下病灶和殘缺。”
李大夫行醫才十幾年,從親爹手裡接下醫館還沒兩年,遇到這樣的大事,趕緊叫幫手給人弄到屋裡,也顧不上叫學徒給官老爺沏茶倒水,趕緊驗傷處理。
卓思衡一直在旁邊來回踱步,他心中怒意膨脹,想摔點什麼,後來想想砸了醫館的東西還得賠錢,不如將來抄唐家的時候摔他家的東西來得痛快。但這股氣和憤懣確實一直壓抑著,像塊石頭堵在心口。
終於,過了半個多時辰,李大夫才擦掉額角的汗珠,轉頭來對他說道:“這位……大人,此人沒有性命之虞。”
卓思衡不敢鬆氣,趕緊問道:“會不會落下殘疾?”
李大夫沉吟道:“不好說,要看百日後恢複如何,但這百日想下床卻是難了……外敷內服的藥不能斷。不過我看他身子骨還算強健,肉也不少,估計不會有那種無法入仕的傷殘,可疤痕還有今後雨水多的日子裡那些隱痛怕是得忍忍了。”
“辛苦大夫了。”卓思衡太了解讀書人了,隻要不影響正常生活和入仕,其他一切都還可以轉圜。
李大夫聽他這麼說,趕緊行禮道:“大人無需多禮……實在是小人不知道大人……該如何稱呼?”
“瑾州學事司提舉,卓思衡。今明兩日藥資診費到我府上結算即可。”卓思衡鬆口氣後聲音也平靜下來不少,“但我擔心此人會有發熱等症,不知方不方便人先養在大夫的醫館?”
“這倒無妨。”李大夫還以為自己要白看這一診,沒想到還能收到診金,實在有點喜出望外,“我有兩個學徒,平常也是照看些不方便走動的病患,他在此處也好看顧。”
“那就有勞了。”卓思衡此時才覺得後背已被汗水浸濕,略舒展一下胳膊都覺得難受。
魯彥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卓思衡不敢太放鬆,州學裡還有一堆人等著他,那麼多工作仍需要安排,即便是他,偶爾也會覺得畏懼眼前的迷局。
可以畏懼,但不能認輸。
卓思衡是從州學後門返回的,他還穿著帶血的官服,不好在人前給出更多的驚悚氛圍來,隻能自己偷偷行事。州學裡幸好還沒開課,四處安安靜靜,內堂裡還有一件可換洗的舊官服,也不知道是誰的,反正顏色都是綠色就行。
收拾整理好儀容,他調整好從容的狀態去到等候他開會官吏所在的正廳,卻看到一張張麵如死灰的臉——隻有五個,還得算上孫靜珈。
“又出事了?”卓思衡去看孫靜珈,他努力讓自己的那個“又”咬字不那麼絕望。
孫靜珈擦著汗點著頭道:“回大人,外麵的學子……好像知道了魯彥被用了刑的事,好些人圍著咱們州學要討個說法……怎麼都趕不走……人也越來越多……”他今日對卓思衡的作為多有佩服,又感念他讓自己回到熟悉的職務上來,於是也略微壯了壯膽道,“大人……不如先避一避風頭吧……”
卓思衡一直沉默著,聽完卻低著頭笑出了聲,嚇得官吏們都麵麵相覷,呼吸也慎之又慎。
“我去哪裡避風頭呢?這裡是我的衙門。”卓思衡抬頭時笑容已經消失,他撣抖官袍,拉開因過於寬大形成的褶皺,平靜道,“他們想要個說法,那就讓他們進來,我親自給他們這個說法。”
幾個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讓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官吏出來說話,他行了一禮道:“方才卑職怕他們人越聚越多出事,所以想要他們先進來州學裡麵,而後再談也不失為……折中的處理,可他們……嘴上卻說……說大人是酷吏,要是進來院子裡,怕是要和魯彥一樣抬著出去……怎麼都不肯……”這個年輕官吏說道一半時受到卓思衡投來目光的肯定和鼓勵,深吸一口氣,似乎鼓足這輩子能聚集起來的最多勇氣道,“要不然卑職再去勸說一下!”
“不必,他們不會進來的。”卓思衡朝他笑了笑,“你叫什麼名字?官職?”
“下官之前其實沒有品級……是州學抄書的筆吏,不是官員……後來人都沒了,就提我了一個從九品裁錄……”年輕人很緊張,喉頭動了動,僵直得又行了個不規範的禮,“從……從九品瑾州州學裁錄聶鑄明,拜見卓提舉!”
“挺好的。”卓思衡看著他說,“聶裁錄,你不用去勸,他們也不會來,咱們一起出去。”
聶鑄明愣住了,孫靜珈和其餘人也都是怔愣看著卓思衡,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
“你們幫我把這些準備好的蒲團都搬出去,就搬到人聚集的州學門口,搬完回來歇著,替我整理整理之前提舉任上留下的重要文書。外麵有什麼動靜都不必露頭,聶裁錄,你隨我來。”
說完卓思衡便夾起自己座上的墊子,大步走了出去。
聶鑄明臉色蒼白,也趕緊跟上,看著卓思衡高挺筆直的背影,他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實在憋不住問道:“大人是要……是要做什麼?”
“去聽他們談談。”
卓思衡邊走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