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學數有終(一)
熊崖書院臨接帝京,卻有段難行山路不便往來,據說當年創此書院的大儒熊琨曾在此山當中麵崖悟道,故此得名。
如今熊崖書院名聲不如學海雙魁“北梁壁,南江鄉”那樣名滿天下,在帝京仍是聲名蜚長,官宦人家對國子監太學熱衷寥寥,卻都樂意將子弟送往熊崖求學。
初入書院的卓悉衡深深感受到了求學的壓抑氛圍與緊張環境,不過他很快便適應了,再沒有那種被書院擠壓的緊迫感,熊崖書院的授業之師大多是一些致仕後的老邁官吏與多年不仕的學問廣達儒生,這是他以為的熊崖書院最受青睞的原因,可隨著成長與成熟,卓悉衡才意識到沒有這麼簡單。
他在此處求學,低頭抬頭的同學不是尚書和侍郎家的兒孫就是九寺二府家的公子,用楊令顯的話說,熊崖書院掉下個瓦當,砸死的九個人裡三個爺爺是大學士三個爹是六部尚書兩個兄長是弘文館的校理,最後一個說不定是參知政事家的親戚。
於是這個書院除去學習本身外,又成了信息交流與人脈潛伏的聚集地,在此處學子入仕以前,他們便早在書院擁有了自己的同儕和“班底”。
這才是熊崖書院最令人趨之若鶩的所在。
在這個地方,卓悉衡就像一個異類。
他從不鑽營人際,也甚少與人往來,論道書談從來不去,茶會雅集半個不來,安安靜靜讀書,規規矩矩做人。於是便有人暗罵他清高不沾塵,真要做君子該去當許由和商山四皓,沒的得出來讀什麼書考什麼科舉?卓悉衡隻當沒有聽過,依舊我行我素。
他與自己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卓思衡熱愛生活和交流,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販夫走卒他都能交流得上,溝通是他的本能。但卓悉衡熱愛的卻是沉默和寂靜。
自小他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但這一切從認識楊令顯開始,變得都不大一樣。
楊令顯一家也是兄妹四個,各個都是話癆,據說他們的爹娘都是樂語愛笑之人,繼承自先人的優良傳統似的他們一家四個孩子即便早早去無雙親孤伶可憫,卻始終牢記父母要他們勇敢樂觀的箴言。據說楊將軍戰死沙場前聽部將急報援軍已到,主力部隊大破烏梁主力,放聲而笑,直說自己此生死前得聞此言方是痛快,闔眼前讓部將轉達家人的遺言也不同凡響儘顯豪邁:他說自己的四個孩子都不許哭,老子為國征戰死得其所,能聽著捷報閉眼,已是人間最為快意之事。不論四個孩子今後誌在何方,需記得抒懷樂達為第一要緊事,唯有儘忠事國可在此事之上。
楊家的四個孩子無不以此為訓。
卓家與楊家的兄弟姐妹之間都有不同尋常的濃鬱親情,這是卓悉衡起初樂於與楊令顯結交的關鍵。
後來他就後悔了。
這小子的話是真的太多了。
不過楊令顯個性灑脫坦蕩,確確實實是在熊崖書院難得一見的高暢雄健之輩,慢慢卓悉衡習慣這份大吵大嚷的嘈雜後,隻覺做人能得友如此,其實也算一種幸事。
楊令顯還有個性格特點,便是大膽。
比如此時卓悉衡收到楊家家仆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偷偷遞進熊崖書院給自己的字條,實在是覺得這家夥該找點事做,否則閒著早晚出事。
字條根本沒有任何格式,屬於他們授課師傅看了會昏厥的那種粗獷風格,隻寫了一行字:
急!西院牆狗洞外榆樹下!令顯拜!
哎,好歹會用拜字結尾了,這兩年自己也沒有白教……
卓悉衡這樣想著,簡單收拾一下文房,自彆舍出來,頂著午後金燦燦的陽光去會麵。熊崖書院管禁嚴格,非必要不可在非休日自行下山,楊令顯曾偷偷跑來找卓悉衡去山中遊蕩,那個年久失修的“狗洞”便是他發現的出逃秘密。卓悉衡被迫每次都得鑽出來再鑽回去,幸好他高挑且偏瘦,否則定然會被卡住。
然而這次他鑽出去,看到的不是那張熟悉的露牙笑臉,而是另一張可愛麵龐。
“我學我哥的語氣是不是還算很像?”楊令儀穿著男裝,他們兄妹長相像卓家四兄妹一樣,其實並不是特彆相似,但奇怪的是四雙眼睛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楊令儀笑起來時彎起的眼角也與她哥哥幾乎一樣,唯獨因矜持而笑不露齒的儀態比她哥倒是好了不少。
“怎麼是你?”卓悉衡看楊令儀身邊還有兩個看上去也是假扮成男子的仆人,以及之前見過好幾次的熟悉楊家老仆,“你嫂子知道你這樣出來麼?”
“那當然是不能讓大嫂知道的!”楊令儀振振有詞道,“我可是為了我哥的囑托才排除萬難來了此地,要不是他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倆平常偷偷溜出去居然還要鑽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