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推賢論舊(五)
作為登基以來第一次文化盛會,此次貞元春壇受到皇帝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個道理卓思衡從前隻是聽過,到了瑾州遇見何孟春和他手下那些清談無用的廢物後,才更深切實際體驗到了此言的不虛——並且如今已經學會了如何抓住這個現象的本質加以利用。
他將國子監太學開學的日子提前到了二月,美其名曰,希望各位學生都能在三月即將召開並持續兩個月的春壇中學到平常所學不到的東西、積累書本中讀不出的經驗,還會有人蒙受恩詔參加經筵,這是多麼難得且寶貴的學習機會啊!
各位學生當然是叫苦不迭百般推諉,然而他們長袖善舞政治眼光拔群的長輩卻都嗅出本次春壇的重要性,聽說國子監太學的學生可以無條件參加,還要選拔優秀學生為諸位大賢引聽坐帷,便連哄帶逼,蘿卜加大棒,將兒子們全趕來提前上學。
有些學子真的感受到此次開學的不同,可能是家長提前警告到位的緣故,表現得非常老實,也有一些本就向學與個性穩健的,自然期待更多。
然而二世祖們卻各個醜態百出,仍是分不清眼前形勢,入了國子監便呼朋引伴,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
但國子監的官吏們並沒有被打個措手不及,他們都已在昨日得到卓司業的指點,提前知道麵前的紈絝們都不是省油的燈,也按照卓司業的吩咐,在點到記簿,和查驗身份與隨從時,留了一百八十個心眼……
然而大家還是震驚了。
“薑大人,卓大人,這是國子監太學學生的名冊,已都統計完畢。”主簿氣喘籲籲進了大成至聖先師廟側的廂房後,好一會兒才說出完整的話來,不是因為跑得急,而是氣得胸悶。
“外麵如何了?”卓思衡為他倒了杯茶,將簿冊遞給薑大人後問道。
那些學生都在內學與外堂之間門的院子裡,他們此地聽不到什麼動靜。
主簿是個新晉官吏,快人快語,眉毛皺得更快,隻是在上峰麵前回話還得端著禮數極力忍耐道:“很不成樣子……下官實在看不下去……”
“怎麼個不成樣子,說來聽聽。”卓思衡像是準備聽說書,有種懸念揭曉的快樂。
但他聽完也還是被震撼了。
“大人,那些紈絝哪是來讀書求進的?各個帶著三五個伴讀隨從,之前早便告知,隻許帶一位伴讀隨侍,但沒人肯聽,李學錄攔下那些多餘的人,還險些被圍毆!這都不算過分的……”
“這還不算過分?”薑文瑞雖然已在卓思衡處做好了心理建設,仍是震驚不已。
主簿怒道:“長慶侯的世子竟然帶了個……女扮男裝的伴讀來!那女子濃妝妖嬈卻穿著男裝,同長慶侯世子在眾人麵前也是舉止親熱不成體統!我去質問,世子竟然說隻許帶一個,卻沒說是男是女,不算壞了規矩,還說自己是紅袖添香,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風雅,說罷還竟然……竟然大庭廣眾親了那女子!”
啪得一聲,薑文瑞將手邊茶杯掃至地上。他是老派文官,自己行正立直,行事古板講究規矩,聽到這裡已是氣得嘴唇發顫,指尖都抖了起來。
卓思衡知道這些家夥會乾些離譜的事,但實在沒想到能離譜到這個地步,他今日也算開了眼界,愣住半晌,聽見茶杯碎裂聲,才緩過神鎮定寬慰薑文瑞道:“大人,咱們等的就是這個,不必為此傷身。”
“實在斯文掃地!他們的先祖隨太【】祖出生入死打下的大好基業,後輩卻不知護佑,竟做出如此欺君滅祖的行徑來!”薑文瑞氣急道,“且不說他們的出身高貴,便是普通百姓人家,也沒有到學堂做出這樣喪辱之舉的!”
他話音剛落,外麵傳來一陣嬉鬨之聲,跟著方才主簿提及的李學錄小跑進來,急道:“二位大人,幾個學生的家奴起了口角撕扯起來,現下成了鬥毆,幾個吏員拉都拉不開!還請大人示下!”
薑文瑞蹭得站起來,卓思衡卻慢悠悠伸出隻手臂攔住他,對李學錄道:“辛苦學錄主持大局,叫吏員去拿些棍棒和繩索,但先彆動手,先拿棍棒撥開那些惹事的,自己的安危要緊。”
“真的就要他們這樣鬨下去?”薑文瑞揚手一指,氣得胡子亂顫。
“大人,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來著?”
“為了恭迎聖上禦賜匾額入大成至聖先師廟內得沐香火,再請上集賢堂正堂懸掛。”
“是了,那匾額沒到,我們出去做什麼?”卓思衡看一眼太陽的位置,氣定神閒對兩位主簿和學錄說道,“我與薑大人皇命在身,暫時脫不開,辛苦二位奔勞對付那些混賬,隻是定要小心,欽差來前不必太過激進,儘量不要讓事態擴大保證人員安全便足夠了。今天結束,來日恐還要大家費一日的膝蓋,隻是此役一過至少一年半載的好日子是有的,大家定要堅持。”
卓思衡在安排春壇一事上條理舒張又事必躬親,加之事事有預先之能,早已讓屬下敬服,如今聽他這麼說,心中又也想著看那些混賬能鬨成什麼樣,欽差見了又如何說,於是都再三保證,領命離去。
“雲山,這是大事,你也敢……”薑文瑞雖信任卓思衡,卻因餘怒未消而忐忑,他總覺得不出去製止,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大人,我們不比旁人,除了膝蓋,還有俸祿要折損,可這是一錘定音的計策,眼下出去控製便功虧一簣,隻要等到……”卓思衡話音未落,通傳欽差到的吏員便跑了進來。
時機已到,二人對視一眼,戴好官帽,一同走了出去。
眼前的場麵非常混亂。
原本隻是幾個家丁,後來又加上一些學生,緊接著都亂了套,也不知是誰幫誰、誰勸架,你推我搡拳腳相加打作一團,哪有半點國子監生員讀書人該有的樣子?滿地狼藉不說,幾個人身上頭上還都沾了血,衣裳被扯爛的不在少數,護賜匾額的欽差沈敏堯鐵青著臉站在正門台階上,身後是負責理賜其他與應賞主持儀式的皇帝貼身太監胡百川,他的臉色也是極其難看,而護送匾額前來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楊真正命令麾下禁軍快快將這些不敬聖上的人全都拿下。
好些學生是聽家中長輩說過今日會有禦賜之物送抵國子監的,可打得火熱時,各個都將此事拋諸腦後,如今見到來宣旨的竟然是當朝宰相之一,又有聖上身邊最得力的公公與禁軍撐起排場,這才知害怕,丟了手裡的東西呆呆站著。禁軍直接從吏員們手裡拿過準備好的繩子,將好些眼見著不肯罷休的人捆住按在地上,個彆不知死活的還在那裡大喊自己家中長輩的官位和爵位……
眼看沈敏堯額頭的青筋在太陽下一跳一跳,卓思衡看準時機,箭步衝出去,當場憋出聲哭腔道:“沈相……下官辦事不力,讓沈相見笑了……”
這情緒語氣過度如此絲滑,連官場混跡多年的薑文瑞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趕忙跟上表示自己也是失察,二人均是在孔廟內準備恭迎的儀式,卻不知事情已發展至此不可開交,怠慢護送禦賜之物的欽差,罪該萬死。
沈敏堯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他身為宰輔,隻是擺手製止薑文瑞的話,前行兩步,冷麵視下,聲音不大,威懾卻是一等一的強硬:“都在做什麼?聖上禦筆題匾在此,還不跪迎?”
聽到此言,好些仍在梗著脖子大叫的人也如夢方醒,趕忙跪下。
卓思衡暗道沈相不愧是沈相,不訓斥也不過問,保持中立的冷靜沉著,卻將皇帝搬出壓製場麵,控製住了局勢,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說。
楊真在早年秋狩時對卓思衡印象極佳,又見他今時今日被這些紈絝子弟折磨得都沒了當年縱馬獵苑的少年風采,滿麵惶急殫精竭慮的模樣看著便讓人無奈,心中也有些氣,他本就叫手下控製了鬨事最凶且有手上握了器具肆意傷人的幾個,此時細看,幾個是家仆打扮,但也有幾個身著綾羅腰佩美玉,一時沒了主意,不知是否該繼續綁縛這些人。
他求問的目光去看沈相,然而沈相目不斜視,也不理眼前跪滿一地的人,率先走在前頭,直奔孔廟去供奉匾額,示意後續人等跟上。
不表態有時等於表態。
楊真心裡有了底氣,也不言語,直走進去。
胡百川以前見過卓思衡許多次,他隨侍伴駕多年,最擅長的便是體察聖意,他知道皇上眼下最重視的就是卓思衡當的這份差事,於是在薑文瑞和卓思衡麵前逗留片刻,低語道:“辛苦二位大人了,聖上那邊我自會交待,大人們且放寬心,勿要為此耽誤正事。”
薑文瑞同卓思衡謝過胡公公好意,兩人看對方的眼神都知道已然成事,便都跟上,繼續走完接下來的流程。
眾人於大成至聖先師掛畫前供奉匾額,宣讀聖上親自撰寫的祭表,由隨行的鴻臚寺禮樂官奏大雅之樂,供奉祭器。一套流程走完,才能請出匾額,送至群賢堂上高掛,至此流程全部走完已過去兩個時辰,好些人都是疲憊不堪,方能喝下第一口水,然而那些被綁著的犯事子弟還在院子裡,他們也不敢叫鬨,戰戰兢兢等著結束鬆綁。
但他們等來的卻是麵容依舊冷峻的沈相用平靜的語調下令:“帶回宮裡,交由聖裁。”
眾人皆是一驚
卓思衡低著頭都不敢露出笑容,抬頭時已是憂心忡忡道:“沈相,下官初理國子監便引出如此大的事端,是下官無能,他們到底還年輕,有些仍是孩子,不如先暫且讓他們回家思過,下官自去聖上處領罪。”
他這樣說,好些剛才鬨事的有點良心的學生都有些羞慚,心覺自己無禮,給新上任的國子監司業下不來台,背後還有更猖狂的揚言,誰知這位年紀輕輕的卓大人竟有如此肚量,更是真心關懷他們,實在令人感動。
薑文瑞也跟上一步道:“下官身為國子監祭酒,更是難辭其咎,若要處罰,也當由下官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