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誠既勇兮(一)
卓宅鬨事之人散去後兩日,卓思衡才風塵仆仆歸來,他入宅後便悶頭在書房,陳榕想告訴他發生了什麼,卻被已經知曉事情原委的慧衡攔了下來。
“大哥手上的事情必然要急過已暫告一段落的,先彆去打攪。”
“但雲姑娘的事……”陳榕還是有些顧慮。
慧衡略思索後說道:“那位姑娘願意出手相助,必然不是歹人,她做事乾脆利落又不求我們相謝,或許有些話還要哥哥自己問才知曉,讓哥哥先忙吧,你且寬心。”
如是這般,卓思衡得以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悶頭一日一夜,隻在書房吃睡,第二日一早不顧疲累,沐浴更衣趕去小朝會。
出門前,他才注意今日替他備馬的不是彆人,竟是悉衡,詫異之餘又見慧衡和慈衡也在門內。
“怪大哥不好,忙著急事,忘了回來見見你們同你們說說話,待我回來咱們再吃飯。”卓思衡心意有愧,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大哥當得不夠稱職。
誰知慧衡卻搖頭說道:“大哥跟自己妹妹和弟弟怎麼也說這樣的話?我們難道還不知道大哥辛苦麼?這幾日的事我們也有所耳聞,知道大哥出門勢必有因,而回來便是塵埃落定之刻。今日是小朝會的日子,大哥既然要去,那必然是做好了同歹人們鬥上一鬥的準備,妹妹們和弟弟無能,不能幫哥哥分憂公事,隻能今日在家裡送彆,祝哥哥旗開得勝。”
麵對這樣隆重的全家相送陣容,卓思衡很想笑著誇妹妹弟弟是長大了,這便是最大的分憂,可眼淚拚命往他鼻腔和眼眶外擠,視線模糊得極其突然,此幕就好似自己離鄉趕考那一日送彆之景,都是他此生不會廢忘的記憶。
見卓思衡有感而哭,慧衡也忍不住眼淚,慈衡早就哇一下先出了聲,隻有悉衡還在努力忍耐。
卓思衡按捺不住上前去抱住妹妹弟弟,一家人再度環在同個懷抱內。
不知過了多久,卓思衡終於穩回心神,拍拍三人的後背,直起腰來道:“大哥得走了,等著好消息。”
還帶著止不住的哭腔的慈衡喊道:“大哥!整死那群臭狗屎王八蛋!”
卓思衡剛邁出一步,立刻轉身看向她,慈衡一邊哭一邊捂住嘴,使勁兒搖頭表示知錯了。
卓思衡這才放心,收回銳利目光,深吸一口氣,出發上朝。
今日小朝會,皇帝已傳下話來要議一議中察,可他早晨正在羅貴妃宮裡穿戴小朝會較為輕便那套朝服時,卻聽人來報說卓思衡請求列議,並要陳表上書關於學政一事。
皇帝本正著頭,由宮女太監替他整理衣袍戴上朝冠,聽聞此事後不禁側過頭去,略顯詫異:“他人到了宮外?”
“回聖上,正是。”來稟告的太監回道。
皇帝沉默須臾,又道:“那便讓他列席,隻是告訴他,今日該在的人也都還在,他要是上書,總該做些準備。”
太監得了話轉身離去,皇帝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聖上在煩心?”羅貴妃看見皇帝表情,便教侍奉之人都到外殿去,自己親手接過朝冠替皇帝戴上並整理,“可是有何不妥?”
“倒不至於煩心,隻是總覺得時機不對,看來今日又是一場鬨戲。”皇帝說完自己也意味深長得笑了笑,“不過我倒是想知道,卓思衡會如何應對。”
“皇上一直讚他有為強乾,也不知道今日會不會幫他一幫?”羅貴妃最後調整過皇帝下顎上的朝冠係帶,帶著些不似平常那麼端莊的嬌俏氣笑了笑。
“朕可是立誓要做垂拱而治的聖帝王的。”皇帝也是笑意迎麵,攬住她輕抱作彆,低柔道,“好了,朕走了,教孩子不用中午等著朕一道用膳了,你們先吃,今日的小朝看是沒個結果各家都不會善罷甘休了。”
等皇帝擺駕崇政殿時,殿內已然有了令人噤聲慢步的氣氛,隻見六部官吏列於前後兩排,中書省沈敏堯、曾玄度、唐令照三人再加蘇穀梁同位在最前。
禦史台的顧縞也在其間,同時還有翰林院檢校呂謙行,今日隻有他一人綠袍,格外紮眼。
當然還有卓思衡。
皇帝坐下受拜後,仿佛不知今日的劍拔弩張,笑道:“今日春倦疲乏,惹人貪睡,朕讓諸位好等了。”
眾人皆道不敢。
卓思衡看皇帝紅光滿麵的樣子也像是睡夠了,晨起他看自己鏡中滿麵倦容,梳洗後才有了精神,熬夜過後的人和吃飽喝足的精神狀態果然不一樣。
幾位中書省大員先陳稟今日報上的各地奏章,從南方各州夏耕即將開始的籌備,到北部幾地邊防的輪換,夾雜水運、鹽務與互市等冗雜繁駁的諸事,皇帝一個個聽來,一個個詢問,最終拿定大家都覺得穩妥的辦法,再命中書省下發政令到各地去。
待到說完這些,吏部尚書曹廷玉才依照流程開始彙報自己的工作:“聖上容稟,中察六月初一始啟,仍舊是先中京府再寧興與江南二府的順序,吏部已將詳細中察列序彙於折內,請聖上參看。”
接過此折,皇帝先打開參看,這其中的空檔與沉默教崇政殿內其餘官員緊張極了。
雖說是吏部的折子皇帝在看,眾人卻有意無意都暗暗把目光朝卓思衡處去,在列哪個不是官場中的翹楚,坐至此位,人人皆知吏部的用意,若卓思衡為國子監上下五十餘官吏妥協,那吏學怕是都辦不成了,最難的是皇帝已經下了旨意,想要推翻何其之難?怕是還要見罪於聖上。然而若不從……這一番中察下來,怕是整個國子監的人都要脫層皮。
卓思衡自己也明白,除了沈相一貫中立,為人正直不偏不倚,除去吏部外,其餘五部雖都與他有交易在暗處,但在他有明確信號得以扭轉乾坤前,他們是不會幫助自己的。
利益換來的盟友隻在分贓時才是夥伴,而風險來臨隻會作鳥獸散。
但卓思衡並不怪他們,自己來到這裡便是做好了孤軍奮戰的準備。
所有人都在等他表態,甚至曹廷玉自己也納悶,為何卓思衡還是不語?皇帝此時將奏折重重一合,笑道:“中察之事便按照吏部的意思來。”
直到塵埃落定的一刻,卓思衡仍是一言未發。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是要放棄或是打算暗中給吏部一些好處來認輸時,胡百川照例詢問是否還有奏請。
此時,卓思衡才緩步而出,輕聲慢語一入尋常道:“臣有奏。”
眾人的神經再度緊繃。
“哦?可是學政一事?”皇帝也下意識直了直背,仿佛也是好整以暇期待已久。
卓思衡拿出連夜趕出的奏章遞上,才略略提了提聲音道:“臣奏請督學一製,改塑天下學風,監察學政之弊。”
“何為督學?”皇帝自胡百川處接過奏章甚至沒有翻開,忙問道。
“‘督’為督查院之‘督’,取其行督責之術含義。臣請聖上開新一職是為督學,用以監督考核中京府與各地學政官吏……”
卓思衡在眾人的震驚中,介紹完了他此次設督學並與之配套的全部四項政策:
其一,創立督學官職,由禦史台統率下轄,對天下學政相關官吏進行每三年一次的例行考核;
其二,督學的工作範疇與禦史台類似,隻不過專為學政而設,其考核對象為中京府和其餘二府的國子監及府學、各地州學,考核內容為以上官學每三年的科舉三試入圍人數及比例,與當地學政官吏所管轄地方的公私二學學生入學率與百姓識字率。另外附加一條,將當地入學率和識字率二項也納入當地父母官的考課標準;
其三,國子監與州學每年進行一次學力考試,學生的作答與合格水平才是評估博士與教課人員的唯一可量化標準。也就是說根據第二點和第三點,對於國子監太學以及各地州學乃至學政官員的考評今後將以此等數據為準,而不再采用吏部現行的傳統“德義、清謹、公平、勤格”四項查驗法;
其四,各地私學可自行選擇是否參加學力測試,但測試結果需統一遞交國子監參看。而私學的教學也要受到督學的監察,雖不必三年一查,但督學會隨機每年抽取各地私學,親臨視察,形成報告形式上交朝廷。
卓思衡說完後,享受著此時的寂靜,他抬頭便看見皇帝眼中的震撼之意,那是一種完全出乎意料後不受控製發自內心的情緒。
皇帝曾想過許多辦法,假如自己是卓思衡該如何既能保全屬下又能繼續推行吏學新政,但卓思衡沒有用他所想到的任何一種辦法,而是劍走偏鋒出其不意,使出一招當年釜底抽薪般的絕計,令吏部失去對國子監和學政官吏的監察之職權,將全國學政的人事考課權限分作三份:九五之尊也就是自己、禦史台、還有國子監本身。
忽略掉皇帝驚豔的目光,卓思衡努力保持謙虛和警覺,不讓自己陳述觀點後那種自信寫在臉上。
被震撼的眾官吏終於漸漸緩過神來,顧縞作為被提到的禦史台長官正要開口,卻聽一聲怒喝搶在他前。
“如此藐視國法的行徑,還望聖上予以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