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其他人的驚豔與欽佩,曹廷玉的表情隻有極力壓抑下的驚恐和猙獰足以形容,他搶出一步拜道:“聖上,敢問若各個衙門都若此,還要我們吏部做什麼?”
“因學政一職較為特殊,全國上下無數讀書之人,又因如今學風繁盛,許多百姓也自發斷文識字,故而統籌作算反倒比原本考課更有說服力,畢竟這是實實在在的數字,若不看本地識字讀書的人多寡、學生學力的強勁與否,那學政官吏又該參考什麼呢?”卓思衡慢條斯理的樣子完全不像是在爭辯。
如果鄭鏡堂真的在背後為曹廷玉出謀劃策,那必然替他籌謀推測出自己可能做得反製手段,再加以詳細提點,傳授如何一一反駁。
但卓思衡卻不按常理出牌,此舉何止是釜底抽薪,這簡直是一腳給吏部的鍋踹了,任憑多少人抱柴來也彆想生火做飯!
曹廷玉沒了腹稿的應對,果然水平迅速下滑至第一次廷議時的水平,翻來覆去隻會說卓思衡哪裡不顧祖宗之法,又哪裡專斷無禮,卻說不出任何有效反駁其督學製度的話語來。
然而卓思衡是一個人在戰鬥,曹廷玉不是。
但見其詞窮之時,唐令照邁出一步禮道:“曆朝曆代吏部職責皆為最重,因要對天子治下官吏無論哪省哪部哪裡南北,都務必一視同仁,若獨出一套不同的考課標準來,豈不讓朝野內外人心動蕩,失了公正的準衡?”
終於來了個能抓住重點的,卓思衡當即接招道:“唐大人所言亦有其道理。然而隻是從吏部角度去思考,而不是從國家角度,為臣與國謀,該將視線不隻囿於朝野內外,更要去站在萬民與時代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不就是上升話題高度嗎?卓思衡心道,你敢往上邁步,我就直接跳過下一個台階,再躍至更高一層去。
“我【】朝若說學風興盛,非太宗一代莫屬,敢問太宗一代為何學風興盛?源於其間太宗下令,將各地州學變為常設,又添了額外科舉廷賞專賜予各地州郡縣三級,若本地出了進士,自上而下皆有恩典,全國讀書人便齊心得沐天恩,致使學風仍舊可以蔭蔽今朝。”舉過例子,卓思衡開始陳述自己的觀點,“太宗一朝已完成了賞賜機製,賞罰賞罰,也該到聖上將罰與察貫徹上下。”
“照卓司業這樣言語,那吏部也可以以考課來論賞罰,考課全國學政官吏時隻需按照卓司業所設的標準即可,無需勞煩禦史台。”唐令照冷聲道。
“聖上,我吏部願行此職責,為聖上分憂。”曹廷玉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被唐令照一言點醒。
可他沒有興奮過刹那,便被卓思衡一句話淋滅了心火。
“不行,除了禦史台,哪處都不行。”卓思衡篤定道。
“這是為何?”皇帝也好奇為什麼不可,方才他也發覺卓思衡言語之間最大的漏洞便是製定了考課的規矩,那這個規矩便仿佛工具,由誰使用都可以,為何非得是禦史台而不是吏部呢?
皇帝有點期待卓思衡的回答。
卓思衡笑了笑說道:“因為要收集各地數據與檢查各地,吏部沒有任何一個可在地方行使權力的機構,然而禦史台卻有。”
“是各州各郡的巡檢司!”皇帝恍然大悟。
“聖上明鑒。”卓思衡不但要陳述自己觀點與反駁他人言論,還得適時給皇帝捧場,今日他左右逢源上下皆顧,卻仍優哉遊哉遊刃有餘的樣子,讓在場眾前輩也在心底直呼歎服。
一任都未完成的後輩呂謙行更是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在自己前麵、在天章殿正中站立的卓思衡。
唐令照掌心已然潮熱有汗,忽然想到鄭鏡堂要他見招拆招的隨機應變,隻道若沒有好法子,就去對方過去的行徑裡找,讓他陷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進退維穀的地界,好教其言失去信力。
他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點,頓時自信不少,語調也下意識揚高:“吏學便正是為各部培養儲才之地,若吏部沒有此類優才……卓司業不是一直在為建設吏學一事奔走麼?可以在吏學培養幾名巡察能吏出來送去吏部,好教吏部能兼顧此項。”
這句話就厲害極了,但卓思衡仿佛已經等他這樣開口很久很久,靜靜看了過來,目光裡沒有慌亂和緊張,隻有從容和隱藏極深卻又極銳的鋒芒。
“唐大人是否知曉中京府有多少個縣?”
唐令照一愣,趕忙用眼神暗示曹廷玉要他來答,誰知曹廷玉竟也不知!
卓思衡晾夠二人的一問不知後才緩緩開口道:“一共是三十七個縣。”
皇帝看了眼蘇穀梁,蘇穀梁便點點頭,示意皇帝卓思衡沒有說錯,他是中京府尹,這個數對他來說便是彌留之際都不會忘記。
“這三十七個縣分彆有多少巡檢司官吏責轄,大人可知?”卓思衡這次看著曹廷玉講話。
“此事問顧大人便可!何故問我?”曹廷玉急道。
顧縞於是站出一步道:“中京府三十七個縣共有七名巡檢,負責檢查全府上下地方上官員與事務。”
“看來吏部連自己任命了多少人都不清楚。”卓思衡笑道,“下官還真有些不放心將全國公私各書院的數目交到吏部手上去任憑混忘。”
曹廷玉有苦說不出,再看聖上自上而下帶有薄責之意的目光,更是汗如雨下不敢回話。
“可是此事與臣方才所言之事又有和乾係?”唐令照當然不願浪費自己想出的這樣好的一個可攻擊之要害。
“怎麼沒有關係?一個中京府都要培養這樣多巡檢司人員,全國上下吏部要新添多少個職位才能足夠督學所用?這些人的俸祿難道要戶部拿國庫全都出了麼?”
彆人聽卓思衡這直言的雷霆之語都是覺得爽快非常,可唯獨戶部尚書馮鑒聽得後背都濕透了,他反應也是極快,當即站出來道:“聖上深思!此筆俸祿花銷國庫哪堪承擔!”現在跟他要錢,不如直接跟他要命。
“一定要設這樣多麼?巡檢們要負責的事多,位置自然要多些,可若隻顧及學政這單一一項監察要務,又何必冗官至此?”唐令照極力掩飾自己的不安,詰問道,“卓司業莫不是故意誇大其詞?”
卓思衡隻低頭一笑,再從袖口裡抽出長長一疊寫滿字的紙張來,這次卻未先行遞上,而是握在手裡說道:“此為臣這幾日與中京府七位巡檢的交談記錄與其下視各縣各鄉行路的繪圖,臣一共探訪五日,平均下來此七位巡檢皆每完全走過一縣尋訪,需要三日往上,這是在臣中京府沃野之地,若是去到南蠻荊楚與西北邊陲荒野之處,怕是五日都走不完一處山鄉。若在巡查上花費太多時間,衙門裡的公務又該如何處理?依照唐大人的意思,便是要再添人手了?不看真正實施政令之官吏的一手反饋,於廟堂之高空談理政,實不可取!”
皇帝示意要看看卓思衡的記錄,胡百川趕忙下去,今日他對卓思衡也隻有欽佩再無其他,自卓思衡手中接過紙疊時都顯得比以往鄭重許多。
在皇帝時,卓思衡看準時機道:“聖上,最重要的是,臣此行得知,今年開始,各地巡檢司的巡檢們也將州學與縣學等公學納入例行巡視的範疇,所以臣才有這樣的分派,既能做到減省人力開源節流,又可真正在學政上有所督責。”
如果沒去與各地巡檢司巡檢真正交流過,是不會知道此項新措的,這是卓思衡親身參與田野調查的有力客觀證據。
這是皇帝今天第二次震驚,他難以置信看向顧縞,隻見這位沉穩的禦史台禦史大夫坦然行禮道:“確實如此,因響應春壇之風,各地學政皆有起色,禦史台擔憂有人趁此機遇做出汙損扭曲聖意之事,故而特勤加巡查各地學政。”
他頓了頓,似是有些許猶豫,最終才決定開口:“此為高禦史所提請。”
卓思衡心中一跳,萬沒想到竟然冥冥之中是永清賢弟祝自己一臂之力……
他不敢表現出半點激動,極力壓抑心中的歡快與感動,隻留平靜的海麵懸浮於巨浪和暗流的旋渦之上。
“朕有你與高愛卿二位能臣,便可真正垂拱而治了。”皇帝讚許看向顧縞,“禦史台在責謀政務於大略,堪為百官表率,確實該當此任。”
這個評價可是相當之高了。
卓思衡立刻趁熱打鐵道:“既然如此,禦史台一切皆就緒,何必再勞民傷財令擇冗官?臣以為,督學一事勢在必行,禦史台也該當此重任。”
前麵的辯論已經奠定了勝局,皇帝的態度也足以說明一切,在一次次攻擊都被更猛烈的攻勢化解後,唐令照和曹廷玉都已無力回天。
於是在卓思衡的勝利確認後,其餘五部的尚書仿佛忽然活了過來,均站出來表示支持卓思衡關於督學製度的設立,至於評判標準與督學的官位俸祿都可以再議。
顧縞也表示自己部門足以勝任,人手方麵,可由本地巡檢先行兼顧,或巡檢司司職堂官亦可商榷,這些堂官尋常並不下到地方去,做文書行政的工作較多,適合和各地學政打交道,若隻是監督學政,職務多寡的安排也該以各地具體學政情況而定,是否加派人手可以再議。
方才唐令照說禦史台不合適的話似乎傷了顧大人的自尊心,讓他此時非要爭回禦史台的這份麵子,又一一陳述了自己的考量。
便是眾人都讚同,皇帝仍是垂問了沈敏堯和曾玄度的意見,在都得到肯定答複後,他才最後拍板認可:
“便照卓司業的奏章去添辦督學一事,具體細則先教禦史台遞來一份章表,再者,朕也想聽聽其他任過學政的諸官的意思,若是各州學政能有上書言及此事,也看看他們的態度,如何?”皇帝總是想得周全,其實就是不周全,眼下氣氛到了,眾人也隻有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話說出口。
本次自吏部手中解放全國學政的崇政殿遭遇戰,以卓思衡的勝利告終。
退朝後,曹廷玉和唐令照兩個敗軍之將皆是大勢已去的神情走出了崇正殿,可幾乎同時,他們自身後聽到一句五月豔陽下卻仍是陰惻惻的低語:
“就算鄭鏡堂此時出現也還是救不了你們。”
他們齊齊回頭,正好迎上卓思衡自他們中間穿過,邁著磊落端正的步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