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浪波沄沄(五)
麵對孔宵明的質問,卓思衡哭笑不得。
孩子人是挺聰明的,想必是和剛離開的沈崇崖打過照麵,進到此間立即看出端倪,這樣細致入微的觀察與嚴絲合縫的邏輯當真不賴,可這性子確實要好好磨一磨。
他拿定主意要授課授到底,包教包會,哪怕先當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是無妨,於是也不急著替自己辯解,隻繼續持著怡然姿態曼聲道:“孔大人以為如何就是如何,草民不敢辯駁,今日邀請大人前來,隻為敘舊,還請大人賞光落座。”
“我不會再與你說半句話。”孔宵明嚴正肅容,指道,“我立即就去寫奏參上,告你與沈郎中官商勾結盜取機要之罪!”
他說完轉身便走,沒看見卓思衡被這正直的莽撞氣到翻起的白眼。
可孔宵明未走出去,就聽身後一聲寒涼入骨的冷笑,伴隨著低緩的聲音道:“地方官吏確有越級奏參之權,隻是再怎麼激昂的克上直言,地方官吏的奏章都必須經中書省先批再攬,若無要緊事,奏章則會由其歸類省批後分發尚書省所轄六部,分門歸司處置。可是孔大人,你知道中書省參知政事的沈相,同方才離去的沈大人是何關係麼?他二人乃是叔侄。你參奏官吏,言及吏部疏漏,若在此間卡住,被中書省發往吏部,而吏部卻不止一個沈郎中。草民不才,姓一個卓字,孔大人可否想過,我與如今吏部的卓侍郎,會否又是一家呢?大人再想想,您這封奏章在上達天聽和落回我手中之間,哪個可能性更大呢?”
孔宵明聽罷站住不動,許久後,緩緩轉回過身。他眼中所含憤恨與悲涼已是蓄化作淚水,浸紅眼白,強忍在眼眶當中。
卓思衡當即心軟愧疚,差點就說出“你說巧不巧,我和他不是親戚,我就是他”這樣的話來,可為了言傳身教,該狠下的心是必須狠一狠的。
麵對含憤絕望的孔宵明,他仍舊決定照原計劃行事。
不管卓思衡心中有多柔軟,他的表現仍是十拿九穩的壞人,斟新茶一盞,推至空位前:“我邀請大人來是為霞永縣百姓的安居樂業,我原以為大人最掛心的莫過此事,希望不是卓某的妄自揣測。咱們不如言歸正傳,談談正事,如何?”
“你想拿百姓要挾我做什麼?”孔宵明本就複雜的神情又添驚懼之態。
“草民不敢。”卓思衡笑道,“隻想聊聊百姓與大人的近日之擾同明日之憂,不知大人是否有興趣聽聽我是何見解?”
孔宵明再是直諍,聽聞此話,也隻能悲憤交加不甘情願挪至卓思衡對麵坐下,他心思澄明,如今已然明了,隻淒愴道:“原來你孤身行走地方,不過是來試探底細,好要挾於我。怪我知人知麵不知心,還當你是麵緣知己,竟引以為友!說吧,你如此費儘心機究竟所謂何事?”
卓思衡覺得他的邏輯推理能力要是能用到正確的地方該有多好……就好像數學試卷大題裡的幾何解析,過程和公式的運用完美無瑕,然後代錯了值得出錯誤答案,還是不能拿滿分。
可惜。
不過作為老師,總要講一下錯題,不能隻扣分不解釋,這種行為和管殺不管埋一樣,是不可取的。
“我需要孔大人的舉手之勞,事成之後定有酬謝。”
“我不想碰你的銀子。”
“大人,世上很多真正寶貴的酬勞絕非銀錢,而是予人所需。比如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霞永縣的百姓能免除奔波之苦,不受楊刺史庸政所累,被迫停止農作而顛沛流離荒廢田畝,楊刺史所為不過是為他自己在此次考課中免除劣評,本就不顧百姓死活。而孔大人你所圖與他恰恰背道而馳,卻因身份、官位與權勢所限,隻能隱忍不發。但我有一計,可以幫你解決此擾,若大人願幫我這個小忙,我便以此當做酬謝。”
孔宵明努力不想讓自己流露出驚駭,可聽聞此驚世言語又如何能不作色?
“你打算做什麼?”
卓思衡看了眼手旁案宗,緩緩道:“你不日即將述職去到他縣上任,交割之際,你需進入郡衙內府歸檔宗庫,將手頭文書與公案一一同文吏核對校驗、畫押存封,等待繼任者奉命取拿,這期間我要你支走文吏,將這份原本伊津郡上交吏部的考課評案與郡內已修訂改過完美無瑕的那份交換。”
孔宵明冷汗淋漓,自座位跳起,驚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讓我公然偷換朝廷公文?”
“也隻有這樣的勾當才能值得一縣百姓的安樂,不是麼?”
卓思衡的話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孔宵明伸出手指在空中顫動而指向他半晌,不知是怒是懼,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而後他頹然落座,以驚異目光看向卓思衡道:“朝廷公文調度自有規章,你不過是一腳商,竟能清楚至此,莫非……”
見這位弟子終於抓住此事真正的線索,卓思衡心頭大喜,心道不愧是本人看重的人才,孺子可教。再往深處想想,再往細致裡思索,答案便就在此!
“莫非你不過是個掮客,替不願出麵的朝廷大員辦事,想借考課大年除掉異己,才如此費儘心思以權謀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