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不樂何如
因明光學宮未有大損,故修繕與布置隻花去十日餘,加之略添些前庭綠植與重鋪後殿甬道,不到月餘便重整一新,此時諸位宗室伴讀都已入京,而京中親貴官宦人家的子弟也甄選完畢,學宮共收十七人就讀,年長者不過十歲,年幼者方六歲。
除了卓思衡和劉煦為瑤光公主精挑細選的七位博學之士,為能事儘其備,而宗室子弟外臣不便管教,劉煦下旨命青山長公主劉婉來負責學宮一切事務,並由白泊月為其左右女史令,專司侍讀理事。
學宮正式迎學入讀後,原本空寂的殿宇頓時熱鬨非凡,隻在午後能得稍許寧謐,劉煦挑了這個時辰來查看,高公公隨駕多年也十分伶俐,知曉皇帝好靜樂於獨處,便吩咐殿內灑掃宮人一應暫離,唯有他在旁安靜隨侍,一語不發。
劉煦很喜歡講堂正殿的布置,配殿也改了問書齋,可供師傅休憩與學生單獨請教。隻是他看了看讓學生暫歇的後堂,覺得不夠舒適,想著單獨給瑤光公主辟出一間,可猶豫後啞然失笑,覺得自己太過溺愛女兒,保護太過未必就是完全之策。
後殿原本是起居之處,如今沒了用途,劉煦命人將此處和後廊打通來存放書籍,也教人從天章殿和皇家書府搬來好多珍貴書籍以供此處師生查閱,饒是如此他仍嫌不足,又命弘文館等處多將藏書刻本送一份複本至此,這些書籍他都事先讓卓思衡費心過目,想來卓大哥篩選的內容絕不會有差。
迂回的書廊為藏書而避光,窗上都設了厚厚的織錦帷幕,但為劉煦的到來,宮人已將帷幕束起,挑開陽窗,使得初夏午後潮潤濃鬱的日光鋪滿書架與夾道,此處不許燃香,隻以水香薰室,香樟夾書防蟲避潮,不料更有淡雅的雋永意味縈繞。
劉煦已是不能更滿意女兒會在這裡找到一本喜歡的書翻下來靜靜的氛圍,正欲褒揚高公公安排得巧妙時,卻聽見了輕盈的腳步聲。
“陛下正在裡頭,請女史暫避。”
高公公壓低的聲音自書廊外透入。
“叨擾陛下,是臣女無狀,還請恕罪。這些是大長公主府上藏書抄錄的刻本,勞煩公公入庫。”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令劉煦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可確認後他的心又轟然躍動。
“高恭望,讓顧女史進來吧。”
他說完便後悔了。
劉煦與顧世瑜已是足有五年未見。
上次還是顧大人過世時,劉煦為表新帝對老臣的敬重尊厚,親自去顧府吊唁……後來顧世瑜因女學開始分設於各州學而在多地遊走奔波,加之她是大長公主的幕僚女史,劉煦更是少有幾會相見。
當顧世瑜奉旨入內向他行禮時,劉煦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二十歲的長公主府,四月連在記憶裡也是同樣的輕柔,在芭蕉茂盛處,他又活在了曾經的過往。
“臣女見過陛下,臣女今日前來是為大長公主府女學送來珍藏書冊,未曾想煩擾陛下靜思,還請陛下恕罪。”顧世瑜聲音一如昨日般清澈明亮,她穿著女史的淡紫色的袍服,係帶佩有玉扣,以示其為大長公主府女臣的身份,皎然而立,氣質也如朝臣見劉煦一般端正持重。
“朕也是隨處看看……”劉煦暗罵自己慌張無狀,略理了理心神,故作鎮定道,“顧女史快起身,朕與女史……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過了,不知女史是否忙碌?怎麼還親自送來書籍?”
顧世瑜再行一禮後才緩緩起身,歲月在她清秀的麵龐上填了些許細微於眼眉處,可在劉煦看來,她似乎比從前更勝清輝照眼,隻是看著她,就讓劉煦心跳喪失規律,胡亂到處碰壁,好像他頭十幾年的人生一般。
“回陛下,書籍乃是大長公主與臣女親自甄選,此乃大長公主府與女學向瑤光公主開蒙進學獻上的敬意,臣女親自送入宮中也是為顯鄭重,每本書均由府上女書房點校,更有曾編纂《女史典》時尋訪的珍本複刻,含同編另冊共七十六本,已裝箱送至殿外,這是書單,請陛下過目。”顧世瑜說話辦事都與從前一樣嚴守法式章則。
劉煦自她手中接過書單,卻沒心情觀看,隻粗粗覽視一遍,闔上後努力保持平常那樣的笑容說道:“辛苦顧女史了。”
“那臣女便告退了。”
顧世瑜行禮後欲走,劉煦心中一驚,想都未想便開口道:“顧女史留步!”
聽罷,顧世瑜回身行禮道:“請問陛下還有何旨意?”
完了,劉煦根本沒有什麼想說的,他下意識這句也隻是因為還想和顧世瑜再說兩句話而已。可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太子了,作為天子,每一句話都得有他的緣故,否則豈不和那些昏君一般言行無狀麼?
苦思冥想之際,劉煦猛然驚覺,此處不正是明光學宮麼!他當即道:“顧女史於女學為教多年,足以謂茹古涵今、殫見洽聞,大長公主將女史視為股肱臂膀,說你夙夜匪懈兢兢於勤,朕想讓女史來做明光學宮的授業之師,公主若能以女史為範,朕也安心足慰。”
雖是一時想來的話,可劉煦卻覺得,女兒當真要像是顧世瑜一般,自己作為父親夫複何求?
顧世瑜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有料到皇帝會如此突然提出這樣正式的邀請,可很快,她便收斂神色,斂衣而拜道:“陛下知遇賞識,臣女銘感五內。然而請陛下饒恕臣女回拒此諭。絕非臣女不知好歹竟枉顧天恩,乃是臣女有不得不為迫在眉睫之事。”
此話一出,劉煦也不顧之前的邀請了,忙追問道:“是有什麼要事麼?有什麼朕可以幫上忙的麼?”
“女學已設立十餘載,然而在地方州府卻推行不暢。”顧世瑜的聲音也略略沉遲了下去,“卓女史前年已領受大長公主之命,前往江南府督辦府女學,並設印造局來刊行《女史典》等書冊,這些年小有成效。於是臣女也於月餘前請命於大長公主殿下,決意前往寧興府,與卓女史一南一北,共同將先帝與大長公主的德惠之舉仁施之政遍及當風。此事十分緊要,臣女乃是大長公主所恩遇才有今日之寄望,如若不能恩報大長公主,談何忠義而為人師範?”
一段自述也如此鏗鏘有力振聾發聵,劉煦心似水波,早攪動得久久不能平息。
“顧女史辛苦了,女史能心係大業是社稷之福,是朕草率了。”劉煦感慨道。
他當然清楚,卓慧衡前往江南府後,隻有顧世瑜一人留在大長公主身邊負責女學諸般事宜,她如此憔悴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思及此處,他不禁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曾經的女史羅元珠。
下意識、毫無防備地,他就說出了自己的所想:“若是昔日羅女史能在,你和卓女史也好有人分擔……”
不料此言一出,顧世瑜聲調都揚高幾分,表情嚴肅至極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無狀之語?”
劉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個字來。
“陛下可知國有國法?國法不可欺,國君亦需從?”顧世瑜語調和言辭一般激烈,正色道,“羅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長公主殿下懷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這已是額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要赦罪寬恕她麼?臣女再怎愚魯不堪一用,也將儘畢生之所能,無需罪人襄助!罪當其罪,已有寬宥,無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國法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後亂臣賊子豈不各個心存僥幸視天理與國法於無物?陛下尊為天子,理當率法萬民,請勿要再作此視國法於無物之語了!”
劉煦急得額頭冒汗為自己分辨:“朕不過是順口一說……朕沒有這個意思!女史彆急,朕不會枉顧國法的!顧女史消消氣……”
皇帝的語氣和聲音急切但溫柔,半點也不像朝堂之上,顧世瑜也有些詫異,很快她回過神來,立即跪下道:“臣女失儀,竟然麵斥陛下,請陛下責罰!”顧世瑜知道自己有時候脾氣急躁,但這次實在是過分,雖然皇帝的話的確大錯特錯,然而她卻一時激動忘了君臣之禮,便是勸諫,也不該如此疾言厲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許久,然而等來的不是落罪的冷諭,而是一聲似歎息般的笑與溫和柔軟的聲音:
“若顧女史能以諫臣之身於朝堂之上麵斥朕之過責,那才真是國之幸事。”
顧世瑜訝然抬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眸。
劉煦第一次這樣近去看顧世瑜的眼睛,這是一雙濃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於那一瞬間,劉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遠遠被困在這雙眼中。
他覺得自己今日一點也不像一個皇帝,說出的話也全無帝王之態。但此處無有他人,隻短短一刻他能暫時在顧世瑜麵前做回自己,想來……也不會有人知曉。
“顧女史快起來罷,朕不會治罪於你,但今後在外為臣,切勿愛憎分明於表麵,此乃卓大人昔日指點朕的妙言真諦,朕於學問上自然是不如顧女史的,也隻有此言可以相贈。”
顧世瑜緩緩起身,她還沒從詫愕中回過神。
“顧女史去到寧興府,還是走官驛吧。朕即日起詔令,但凡女官公務出京,同朝臣一禮一製,行官道居官驛,既然女官也是朕的臣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劉煦微笑道,“還有,朕其實知道,顧女史和卓女史如此勞累,也是女官不足的緣故,卓大人今年和朕也有提及,請開女科招賢募考女官,朕會將此事提上議政,這樣也好有人分擔女史之心力,與女史同心同德。”
顧世瑜眼眶濕潤,顫聲重新跪下長拜道:“陛下之德仁聖明,臣女代天下女子謝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顧世瑜在皇帝的千呼萬喚後才再次起身,忍住淚意與感懷之意說道:“臣女曾聽聞古之士人當以士為知己者死而榮,臣女不止是大長公主之女史,更是陛下與社稷之臣,陛下今後若有吩咐,臣女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彰臣女的忠義與陛下的恩仁。”
“你隻要能學有所成得償所願,朕也就……”劉煦驟然收聲,定了定心重新道,“朕當然希望每個賢臣都能畢儘其生才德銘世,但願朕今後青史留名,也能以全賢達之誌使人慨歎。”
他還欲再言,卻聽高恭望在外間請道:“陛下,高大人在天章殿恭候您商議政事,您看……”
劉煦頓時有一種酣夢方醒的恍惚感。
“臣女銘感陛下今日之言,臣女不叨擾陛下勤政。”顧世瑜拜後,恭敬正對劉煦,以朝臣之禮緩緩而退。
然而劉煦卻再一次叫住了她;
“顧女史,一路保重。”
他聲音很輕,與這聲音相比,仿佛陽光都有了重量。
“謝陛下。”顧女史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