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仍有人不解,連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脈,並非不可細細擇選啊……”
卓思衡笑道:“諸位是否替孩子想過,他們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讀,於自身和家族的榮耀自不必說。而這些皇室血脈的藩王之子離去後,明光學宮現有空缺也將再度擢選優秀臣工兒女入宮伴駕……你們真願意再選人替代皇太女麼?”
他的話點到為止,在這之後便說要去忙碌聖上的旨意,就此告辭。
然而糾纏者也隻剩下不到十餘人,其餘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現下從在明光學宮的劉氏子孫裡選人入嗣,那他們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讀,也可能是未來皇帝的伴讀。如果不從這些人裡選,他們的孩子將隻能是皇太女的伴讀了,皇帝已經替他們選好必須效忠的對象,一旦更換,且不說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難以預料,家中至今的鋪墊或許也會蕩然無存。
雖這個安排他們仍是不能接受,但許多人也不得不決意先行擱置心中不解,回去後再從長計議……
卓思衡先於所有人離開。
看著卓思衡離去的背影,高永清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位父親把臂受托的自幼摯交,其實從來都十分孤獨。
即便萬千人在他身後,他也必須要在有些時刻獨自前行,無暇顧盼。
範希亮深深歎了口氣,拉著已經傻在原地的靳嘉和盧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則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麼。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內宮無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腳步靠在冰冷的牆上,整個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誅心是對劉煦,亦是對他。
他對不起那個在他懷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須如此。
先帝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永遠留在了過去,一個即將邁入來日。
然而他們卻都將始終在謊言當中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著牆大口喘氣落下眼淚,可再睜眼時,卻看見麵前站著皇太女劉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經曆的一切,都將會影響她的一生,想及此處,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輕輕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隻是累了。”
“我今後……也會這樣累麼?”皇太女的聲音在宮內回蕩,顯得格外空靈,其中夾雜一絲孩童對未知的恐懼。
卓思衡意識到自己的憔悴和愧疚至使的失態也讓皇太女心生懼意,他穩住心神,看向她道:“會的,但你的疲憊都會有所收獲。”
劉玉耀暫時不能理解其中含義,她想了想,學著卓思衡平常安慰她的動作,也將小小的手掌搭在卓思衡肩上輕輕一拍,說道:“相父也會有所收獲的!”
卓思衡心懷此生從未有過的百感交集,忍住眼淚用力點頭道:“相父今日最大的收獲,就是你與蒼生的未來。”
……
此次行刺宮變風波的言議被皇太女的冊立所取代,成為真正使人不住言說的大事,流竄於朝堂之上和市井之間。
並非沒有反對的聲音,隻是這些聲音最後都被利益牽扯,當最後明光學宮的諸位宗室子嗣被押送回各自封地後,皇帝從嚴處置了與劉鉞勾結的朝臣,殺儆後又有恩典:緊接著明光學宮廣開學錄的旨意便下達四海。
這次,不論官職與出身,但凡年紀七歲至十三歲的孩童皆可取試得以於學宮入讀,且入內之人今後無需科舉,亦可於皇太女東宮為官。
最重要的是,入試分為男女二考,除去男子,女子亦得以應詔。因皇太女也需如鎮定二公主與諸位女史一般博學的女伴,此為特例。
一步登天之機在前,百姓可有魚躍龍門之幸,而公卿之家亦都感懷幸好女兒得入大長公主之女學,今日才有如此良機可以把握。
非議被希望與期待淹沒後,震動也隻是悄然無聲的掙紮而已。
當皇太女奉行禮法以東宮之儀拜謁祖陵時,那些甚囂塵上的反對就已是大浪淘沙後的少許遺存,無論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都掀不起任何風浪。
就在這份平靜中,劉玉耀的東宮之儀十分隆重,連重傷初愈的皇帝都不顧身體參加一係列於京中的典儀,但因不能見風太久與勞碌奔波,祖陵的郊祭劉煦卻無法親臨,隻得讓卓思衡率領群臣,陪伴皇太女劉玉耀前往祭祀。
東宮祭祖的典儀繁瑣複雜,成人亦是折磨,故而許多本【】朝帝王立年幼子嗣為太子時,多因恤懷而略有延後。可劉玉耀卻不能延後,因為她是史無前例,於是必須名正言順。
看著小小的女孩汗流浹背麵色蒼白,卻還是在重複禮官所示意的禮範,卓思衡在幾步之後心痛不已,卻也知曉她今後必須隱忍的苦痛隻會更勝今朝。
天未亮便開始的祭祀終於在三個時辰後進入尾聲,然而此時仍未到晌午。
劉玉耀即將進入祖陵太廟內,獨身一人叩拜列祖列宗,並慎獨一人在其中至黃昏方可出,這倒是比在文武百官和公卿之貴麵前重複繁瑣禮儀要輕巧許多,可祖陵太廟內極為昏暗,隻有令牌前供有長明之燈,想到這裡,劉玉耀便心生懼意。
她最近越來越怕黑了。
就在她徘徊猶豫之時,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劉玉耀抬頭去看,笑著低聲叫了一句:“相父!”
卓思衡身著大禮朝服,也是繁瑣,但他因是顧命之臣,代行皇命,有責任領著東宮皇太女至太廟門前。
於是他牽著劉玉耀走進太廟的院落,典儀的隨從嚴守禮法,站在外麵恭候。
偌大禦道隻有他們兩人亦步亦趨朝前走去。
“相父,你身體好些了麼?”
“好多了,隻是風寒。”
“這幾日沒有見你進宮,真的好了麼?”劉玉耀有些懷疑。
卓思衡其實進宮了一次,但不是去見皇帝也不是去見劉玉耀,而是去見了太後。
他將一個隻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細的精致瓷瓶自掌心展露。
太後麵若止水望著這個瓷瓶,歎道:“哀家可以瞞過所有人,卻早已知曉瞞不過卓大人。”
“太後在皇帝出事後從事發昏厥到前往福寧宮,這期間足以去一次趙王宮,將這毒藥賜給趙王。”卓思衡語氣平緩,不似興師問罪,也並無怒意起伏,隻是在陳述事實,“那個時候,整座宮中,趙王是陛下唯一的威脅。”
太後的眉眼微垂,緩緩道:“那孩子並非有罪之人,可生下來卻已是戴罪之身。哀家自知此心狠手辣之舉甚為違背天理,但那個時候,哀家的天理便是陛下,便是阿辰……若上天意欲懲罰,就讓哀家一人承擔好了……”
“太後當斷能斷,以身犯險,為臣所不能。臣並非來指認逼迫太後,而是將此證物歸還,這件事不會再有其他人知曉,若太後有罪,臣亦會得領天罰。”卓思衡將瓷瓶放在太後近前,又道,“趙王是甘願為陛下赴死,而他死後種種罪名,皆是臣所捏造,其實真正要背負這萬古佞罪的,隻有臣一人。”
太後此時方才涕淚儘落道:“卓大人何出此言?你所為皆為皇帝與皇太女以及天下,絕非一己之私,你是如何性情,哀家與先皇都了然於心,行此事於你來說何嘗不是愧痛至極?你是我兒的大恩人,卓大人……你又救了他一次啊……你上次救了他的命,這次救了他的心,我若因此事責怪於你,才真正要受天譴的啊!”
……
那日將心中愧疚言出,卓思衡並未覺得有些許寬慰,可是今日握著劉玉耀的手將入宮麵見太後的真相隱瞞,他卻得到了些微的平靜。
……
卓思衡和劉玉耀終於走到了太廟正門,卓思衡停下腳步道:“殿下,您要自己進去了。”
劉玉耀的手指都是冰涼的,透過半開的門,她朝裡看去,隻見其中唯有漆黑,和儘頭的那一點點光亮。
她顫聲道:“相父……求求相父陪我進去吧……”
這樣哀軟可憐的求助,卓思衡最難拒絕,但這次他卻十分平靜的半蹲在地,悉心將劉玉耀東宮大禮繁複的禮服輕柔理正,邊理邊道:“相父可以陪你這一次,以後還能次次陪伴你麼?”
“當然能了!相父是我的宰輔顧命,有我一日,就有相父的輔弼!”劉玉耀堅定道。
卓思衡笑了笑,他的眼角和唇畔皺紋畢現:“可是,相父已經老了,不久的將來亦會死去,那個時候你要麵對危難之時要如何是好麼?”
劉玉耀忍著眼淚,用力搖頭,仿佛要拒絕這一真相用語言的方式呈現。
卓思衡柔聲道:“阿辰,你要記住,相父隻是你的一級台階,也是天下蒼生的一級台階,相父會將可為能為之事,在身後之前儘數完成,但後世如何,要看你們如何踏過我,去成就自己的未來。你今後會麵對許多的困境與磨難,沒有一個會比今日即將麵對的黑暗與寂寞更加輕鬆,但相父希望你記得兩句話。”
“相父你說,我會牢牢記住的。”
“第一句是:智者舉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
劉玉耀默念一遍,用力點頭。
“第二句是……弱而不可輕者,百姓也。”
劉玉耀再次點頭。
說完這些的卓思衡,深深呼氣,繼而笑道:“好了,去裡麵,這是你必須履行的第一個職責。”
不知怎麼,劉玉耀漸漸生出勇氣來,她推開太廟的門,一隻腳費力邁過高高的門檻,回頭向卓思衡望去,似乎想要借此克服心中對黑暗的恐懼。
“阿辰,要堅強些。”
卓思衡說道。
於是劉玉耀最後一次向他點頭,另一隻腳也邁了過去,自殿內將門緩緩推閉。
卓思衡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在短暫的閉目後,再度睜開雙眼邁開雙腿,一個人沿禦道返回。
秋高氣爽,十月末華葉初黃,淡淡的金色夾雜深綠,將他的身影分割成與陽光同樣大小的斑駁。
他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在穿過曆史的一扇門,那些在時間當中隱藏的隱喻,都在同他竊竊私語。可他又如何知道未來幾許將向何處去?
不,他知道,因為他已鋪好了明日的台階,讓未來一步步踏上嶄新的通途。
他走出太廟的圍牆,立即有人上前道:
“卓相,中書省發來急函,似有要緊政務待您處置。”
“好。”卓思衡微微頷首,“我這就來。”
世上仍有他應為能為之事。
卓思衡回頭看了眼這座承載著王朝未來卻穿梭過悠久昔日的古舊建築,而後轉身,走向他的此時此刻、他的現在。
……
後世史論傳讚曰:
卓文高聖公三代名臣,當廟堂之重,承萬世之業,雖為人臣,亦可言聖。其聲教遺言至今造民福祉,其所遺德政至今澤被四方。伏惟衍聖,文高聖公政績無需細數羅列,蓋因皆融於今日祖輩之生計,暮暮朝朝,如天日常臨,皆為其政。
千古卓文高聖公,入文廟、享聖祠、配享太廟,為民謀者,當萬世流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