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北城揉了揉眉心:“合著你將孤也算計進去了。”
剛剛沒看明白蘇梨為何突然同意她留下,如今一思忖哪還不知,她早就將蘇梨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摸透了,不過是服個軟,再加上‘祭拜’二字,便足矣讓蘇梨心軟不計前嫌。
她留下了,他也自會保她宮裡的人,這招先斬後奏,運用的極好。
且他敢保證,這事很快就會傳遍京城,無一例外都是三公主殿下如何肆意妄為,禁足期間私自出宮,牽連妱月殿宮人等。
好一個一箭三雕。
賀北城氣結:“你就算不願招駙馬,大可去求母後,何必非要敗壞名聲!”
賀北妱抬眸:“母後前幾日還送來了畫像。”
“嗬……“賀北城氣笑了:“母後若真是鐵了心為你招駙馬,你以為你現在還能住在妱月殿!”
賀北妱抿了抿唇,低著頭不再作聲。
“你再這般胡鬨,不用母後,孤便去求了父皇賜婚。”
“若瞧不上京中子弟,三月十五殿試一過,便在榜上挑一個,孤已查過,此次科考大多都是年輕才俊,未有家室者不在少數!”
唐嬌嬌默默往後退了一步,她第一次看賀北城生這麼大氣,比凶她時可怕多了。
且人家兄妹吵架,她不想被殃及。
而就是她微妙的動作引來了賀北妱的目光,公主看著她,眼裡的求救之意分外明顯。
唐嬌嬌:“……”
賀北妱是當她傻麼,先是橫衝直撞的打了她,後又利用她的心軟留在宮外,現在還想讓她給她求情?
嗬……她傻了才會三番五次讓她利用。
“夫君,我餓了。”
唐嬌嬌拽了拽手裡的衣袖,乖巧無辜的看著賀北城。
傻便傻吧,讓賀北妱以為她傻或許就不會在她身上費心思。
才不是看她可憐!
賀北城側目,毫無防備撞上姑娘那雙像是受到驚嚇般的水眸,像極了山間迷路的小鹿。
不知為何,心裡的鬱氣竟緩緩的散去。
管家何曾見過這般場麵,嚇得在一旁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見蘇側妃有意化解硝煙,且太子殿下麵色也好看了些,才忙跟著道:“殿下,飯食已經備好了,可要移步用飯?”
“夫君,彆生氣了,我怕。”唐嬌嬌搖了搖拽在手裡的衣袖,眼裡硬生生擠出了點濕潤。
賀北城瞥了眼袖子上那幾根柔軟纖細的手指,剛剛還使那麼大性子,現在倒來幫著求情了?
姑娘家的心思果然瞬息萬變。
唐嬌嬌也不確定能不能哄好這妖精,但她覺得在外頭,他應當不會不給‘寵妃’這個麵子。
她所料不差,當著宋宅管家的麵,太子不會打蘇側妃的臉。
“過了她的生辰,立刻回宮,禁足期加一月。”
沒再提招駙馬一事,賀北妱鬆了口氣,頷首道:“是。”
唐嬌嬌則陷入短暫的迷惑。
她確定沒聽錯,賀北城剛剛也說的生辰。
所以,賀北城與賀北妱一樣,也很在意這個人?
賀北城欲轉身,卻被袖子上的力道阻礙,他看了眼明顯在走神的人,溫淡道。
“不是餓了?”
唐嬌嬌回神,忙點頭:“是,是餓了。”
宮外的飯菜不如宮中膳食精細,但也彆有一番風味,且很合唐嬌嬌的口味。
宮主手中的筷子從頭到尾就沒停過,惹得賀北城賀北妱頻頻側目。
快歸快,姑娘的吃相卻極其賞心悅目,讓人忍不住食欲大動,除去動作太快,她用飯的儀態幾近完美,這絕不是三五天便能養成的,比起刻意的循規蹈矩,她的一舉一動更像是與生俱來的從容。
賀北城突然憶起她剛醒來時,手裡捏著的銀針,和一閃而逝的殺意。
那是一個殺伐果斷的上位者才有的氣場。
可她並不會武功,且性子軟的不像話。
雖然大多是裝的,但眼神騙不了人,她的眼裡沒有戾氣。
亦或是她隱藏的太好?
太子又想起拽他衣袖的那幾根手指,白嫩細滑,無半點瑕疵,更沒有練武者會有的繭。
種種跡象表明,她確實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江湖弱女子。
但混跡江湖的,又怎會弱?
唐嬌嬌感覺到肚皮已經鼓起來了,才不舍的放下筷子,然後便見另外兩人都盯著自己,
她小心翼翼的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飛快的掃了眼桌上隻剩下一小半的飯菜,小聲試探道:“你們沒吃飽嗎,是我吃多了嗎。”
兩人收回目光,默默的接著吃。
不知怎麼的,就覺得今天的飯菜格外香些。
最後,唐嬌嬌瞟了眼空空如也的飯菜,有些心虛,果然是她吃多了。
她確實吃多了。
不然也不會後頭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勉強消了食。
宋宅與梨苑差不多大,繞過後院幾間主屋,往深處走有一片竹林。
唐嬌嬌漫不經心的閒逛,一路上隻看到零零散散幾個下人。
應當是宅子常日空置的緣故,下人便少了些。
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立在圍牆之下,唐嬌嬌才將手指放到嘴邊,吹響哨聲。
不多時,紅色鳥兒撲騰而來,立在唐嬌嬌肩上,如往常一般親昵的拱著她的頭發。
唐嬌嬌安撫的摸了摸她的頭,一邊將紙條綁在它的腿上,一邊道:“去找漁瞳,飛高一點,瀟香就在京城,彆被她發現了。”
她知道厭雪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這麼多年,不論送信給誰,都從沒出過差錯。
怕被發現端倪,唐嬌嬌沒有久留,看著厭雪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便轉身回了主屋。
太子帶寵妃出遊,自然是要住在一間房。
唐嬌嬌回屋時,賀北城並不在屋內,她理所當然的占了床榻,開始午憩。
臨睡前,她動了動鼻尖,安魂不多了,不知道漁瞳什麼時候能找到她。
而竹林的另一邊,賀北城負手而立,聽著臧山的回稟。
“殿下,梨花宮宮主名喚梨嬌,年芳二十,武功出神入化,但在半個月前,因手下瀟護法逼宮,中了暗算,被迫離開梨花宮,至今下落不明。”
賀北城凝眉:“下落不明?”
臧山:“是,如今梨花宮有兩方勢力正在尋人,一方是瀟護法的人,打算殺人奪位,一方是梨宮主的心腹。”
“殿下,眼下該如何。”
其實於他們而言,不論梨花宮得權的是誰,隻要能招安,於他們並無影響,換句話說,誰能同意招安,他們亦可助其一臂之力。
賀北城轉身,吩咐道:“全力尋找梨嬌。”
臧山抬頭:“殿下的意思是?”
“觀父皇之意,與其說是招安梨花宮,還不如說是招安梨嬌,沒有梨嬌的梨花宮,沒有價值。”
賀北城道。
“務必搶在賀堇宸前麵尋到人,還有,去搜集梨嬌的線索,包括樣貌,喜好,事無巨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臧山領命:“是!”
賀北城又在竹林立了半晌,才回主屋。
她有午睡的習慣,此時應當已經醒了。
賀北城將時間掐的很準,他進屋時,唐嬌嬌已在如宛的伺候下梳洗妥當。
見賀北城進屋,如宛桂平行完禮便退了出去。
“想去哪裡?”賀北城問正用手托著腮望著他的人。
唐嬌嬌眨眨眼,看著他不解其意。
賀北城挪開視線:“母後總不會是讓我們在宅子裡呆六日。”
唐嬌嬌:“嗯?”
都出了宮,他們在哪裡呆著娘娘怎麼會知道。
不對。
唐嬌嬌直起身子:“宅子裡有娘娘的人?”
賀北城朝外頭望了眼:“嗯。”
此時窗戶正開著,順著賀北城的目光望去,有一個打掃庭院的下人,正小心翼翼的朝屋裡看,見他們看過去,又趕緊彆了過了頭。
唐嬌嬌:“……”
靜默良久後,她道:“去哪裡。”
她覺得不是她想去哪裡,而是賀北城要帶她去哪裡。
果然,話剛落,便得了太子一記略帶讚賞的眼神。
唐嬌嬌偏過頭,死妖精!
“溱北河。”賀北城瞥了眼她的小動作道:“畫舫遊船不易被跟蹤,停泊河中心時也不易被人發現。”
唐嬌嬌眼睛一亮:“好。”
她聽師娘提過溱北河,那是京城最大的河岸,也是京城入夜後最熱鬨的地方之一。
若能去瞧上一瞧,她樂意至極,主要是河中心撞上瀟香的概率極低。
若滿街亂竄,指不定就把自己送到瀟香的刀口上去了。
“什麼時候去。”
賀北城:“酉時。”
唐嬌嬌眨眨眼,才剛過申時,還有一個時辰。
那麼接下來,他們就要在這裡大眼瞪小眼?
賀北城自然也發覺了這點,他正欲尋個椅子閉目打坐,便聽唐嬌嬌道:“後院有片很大的竹林,不如去那裡,讓如宛桂平在入口守著。”
他能在這裡坐一個時辰,她不行,剛睡醒,她急需要出去透氣。
賀北城略猶豫片刻,看了眼姑娘眼中的期待,終是低低嗯了聲。
唐嬌嬌燦爛一笑,飛快起身揪著賀北城的衣袖:“夫君,走吧。”
賀北城皺眉,不明白她為何總喜歡扯他的衣袖。
錦袖寬大,將她攥著袖子的手指緊緊籠罩,遠遠看著便像是兩人攜手而行,是以,從落後一段距離如宛桂平的視線看去,兩人便是緊緊相依。
幽靜小道上,有情人溫聲細語氣,連陽光都柔和了許多,公子無雙,美人如玉,天生一對。
然他們不知,他們以為的濃情蜜意,不過是一出惑人耳目的假戲。
進了竹林,周圍隻剩他們二人時,彼此很默契拉開了距離。
唐嬌嬌承認,她確實垂涎過賀北城的美色,隻是他有心上人,她有一個不知名姓的未婚夫,無需作戲時,他們應當保持距離。
“夫君隨意,我四處逛逛。”
唯獨這聲夫君,唐嬌嬌人前人後都喚的極其順口。
賀北城也聽的習以為常:“嗯。”
唐嬌嬌自有記憶來便生活在江湖,山清水秀,空氣怡人,除了滿山的梨樹,像這種帶著清香的竹林,便是她最喜歡的。
竹林茂密,透著星光點點,唐嬌嬌仰頭望了半晌,揉了揉發酸的脖子無奈歎了口氣。
若是以往,她能嗖的一下竄到至高點俯瞰屬於高處的震撼美景,也能隨意找顆竹子躺著享受微風拂麵。
可現在,她隻能靠在抱著雙臂靠在竹子上發呆。
她能感覺到體內的毒性已在減弱,且已經恢複了一絲絲內力,雖然微不足道的連一隻雀兒都打不死,但怎麼也算是一個好的開始。
微風就著竹葉的清香席卷而來,唐嬌嬌享受的閉上眼,輕輕彎起唇角。
她喜歡極了這種自然美。
忽地,一陣笛聲響起。
唐嬌嬌猛地睜眼。
這首曲子她彈了十年,哪怕隻是開頭的一個音節,她也爛熟於心。
須臾,唐嬌嬌手指輕動,水袖翩然而起,這支舞蹈她亦跳了十年,每一個動作早已刻在骨血裡。
在宮外不必著宮裝,唐嬌嬌今日穿的是一件紅色寬袖束腰裙。
紅色水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十指的挽花像是生了靈魂,美得驚心動魄,纖細的腰肢後仰,仿若沒了骨頭般柔軟到極致,掛在腰間玉色的小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為主人添了幾分魅惑,像是山間精靈勾魂攝魄。
唐嬌嬌的每一個動作都踩在了節點上,完美的與笛聲融合在一起,好似已經合作了千遍萬遍。
若是這個場景被當年見過此舞的人看見,定要驚的瞠目結舌,這正是十年前唐家大小姐在天子壽宴上名動天下的那首《飛凰》。
《飛凰》由唐家大小姐親自創曲,編舞,除了她,這世上沒人能跳的出來。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唐嬌嬌意猶未儘的以一個後仰甩袖的動作收尾。
她失憶後,唯一記得的便是這首曲譜與這支舞蹈,明明沒有任何記憶,可隻要手搭在琴弦上,它便流暢而出。
師娘告訴她,它叫《飛凰》,是她曾經親自編的曲舞。
《飛凰》很難,尤其是以笛子吹奏,可對方每個音都把握的極其精準,熟稔程度竟與她不相上下。
可是這首曲子既是她親手所作,那麼此時吹奏它的人又是誰,與她又有何關聯。
且唐姓已是京城的禁忌,那人為何還要吹她作的曲子,且這般精通,少不得有十年功。
唐嬌嬌毫不猶豫的循著聲音的發源地而去,她迫切的想知道那人是誰。
笛聲早已結束,她隻能盲目的順著之前感知到的方向去尋,半刻鐘後,她的腳步頓住。
翠林的竹林裡,那人負手而立,白衣卓然,身姿挺拔,背影消瘦,三千烏發垂落在腰間,無端透著一股淒美之感。
唐嬌嬌不自覺的放輕了呼吸,不知為何,她竟感受到了他的傷懷與落寞。
賀北城微微側目,隻短短一息便收起了周身的蒼涼,他回頭看向唐嬌嬌時,又是一貫的清冷矜貴,溫和而疏離。
“夫君。”唐嬌嬌朝他走來,目光在他身上來回輾轉。
是他嗎,剛剛是他吹的笛子麼。
這片竹林隻有他們二人,若不是他又會是誰。
師傅師娘隻告訴過她,她是百年世家唐府的嫡出大小姐唐嬌嬌,是京城唐氏嫡係唯一的血脈,可他們沒告訴她,她的父親是誰,唐府當時在京城又是什麼樣的地位。
十五歲創立梨花宮後,她派人查過,可是沒有查到半點有用的消息。
唐府是京城的禁忌,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避如蛇蠍,連以買賣信息為營生的幾方勢力都閉口不言,就好像是有人特意抹去了唐府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而江湖向來不涉朝堂,最多也隻聽過關於唐府謀反案的隻字片語,不比師傅師娘給她的信息多。
她問過師傅師娘,可他們隻說時機未到。
“剛剛是夫君在吹笛子嗎。”唐嬌嬌問的雲淡風輕,袖中的手指卻緊緊捏在了一起。
她對她十歲前的過往一無所知,包括她幼時認識過什麼人,又有過什麼朋友。
若剛剛的《飛凰》是賀北城吹奏,那麼是不是代表他們有可能曾經相識?
但是,他並沒有帶笛子出來,她剛剛也沒有在他身上發現笛子。
果然,她聽賀北城淡淡的否定:“不是。”
唐嬌嬌垂眸,按下心中不明緣由的失落,又道:“那夫君知道是誰吹奏的嗎。”
也是,京城中百年世家何其多,就算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年,也不一定能見到東宮太子。
賀北城眼尾微緊,看著她:“你對那首曲子感興趣。”
唐嬌嬌一怔,突然靈光一閃。
《飛凰》是唐府大小姐所作,大張旗鼓的吹奏罪人之曲,便是犯了忌諱。
但凡此曲有點名氣,亦或是有人聽過,一旦追究下去,那個人定難逃責罰。
就是不知,賀北城認不認得此曲。
“夫君也聽見了啊,剛剛那首曲子聽著不錯,夫君知道叫什麼名字嗎。”
賀北城垂下眼瞼,聲音比平日還要冷些。
“不知。”
若她活著,此曲早已傳遍天下,又豈會還有人沒聽過。
唐嬌嬌因他的回答鬆了口氣,還好這首曲子並不出名。
這也更加說明,剛剛吹奏《飛凰》的那個人定與她關係匪淺。
兩個人各懷心思出了竹林。
而唐嬌嬌不知,若她剛剛再往賀北城站立的方向多走幾步,便能看見一堆竹子的屑沫,還有一根插入地底隻露了一指高的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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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慶雖重男女之防,但還沒到禁止男女同席的程度。
是以,待字閨中的貴女們經常會隨著家中兄弟出府遊玩,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溱北河。
因為,這是一個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地方。
這些年來,溱北河這個‘紅娘’已不知譜成了多少段金玉良緣。
華燈初上,溱北河上已有不少的畫舫遊船,兩岸閣樓也逐漸滿座。
因賀北城那張臉太過招搖,且當初在神武街見過唐嬌嬌的人亦不少,是以兩人都稍作掩飾,穿了有瑋帽的披風。
因著許多小姐出行不喜露臉,也作了此番打扮,兩人如此,倒也不曉得突兀。
隻偶爾因賀北城太過矜貴的氣場惹來一些目光,但最後好歹還是順利的上了遊船。
進了遊船,便能擋去外頭的視線,唐嬌嬌脫下披風,整個人都自在了許多。
她靠在窗前,肆無忌憚的打量著京城溱北河的盛世美景。
公子俊俏,小姐端莊,隨處都是一副上好的丹青。
忽地,一陣樂聲傳來,唐嬌嬌循聲望去,隻見一間很是貴氣的遊船上,有樂姬彈奏。
唐嬌嬌好奇的多看了兩眼,然後整個人僵住,猶如掉入了冰窖。
瀟香!
她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