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離這句話就如同一個詛咒。
兩人再度不歡而散,穆清沅惱怒轉身而出之後,迎麵見小師弟薑起。
薑起是來找穆清沅:“師姐,蒼離如何了?”
穆清沅呼了口氣,將個人情緒悉數斂起,冷靜而客觀道:“假以時日,他會妥協安分的。”
大麵不動,暗地裡一步步收纏悶耗的方式,注定了蒼離若一開始沒有玉石俱焚的烈性,他最後很大幾率會屈服於現實的。
蒼離魔君這個人,擁有過的太多,想得到的更多,他骨子裡惜命,現在還遠不到一無所有窮途末路的時候。
薑起點點頭:“那我稍候傳信給師父。”
“北域那群長蟲,還真能負隅頑抗!”
師姐弟二人並肩而行,薑起隨口談起北域戰場,語氣懣然說罷,卻又道:“隻不過想來也撐不了太久了。”
“嗯。”
薑起話多,而穆清沅清冷,對話總是一長一短,不過薑起比穆清沅小將要一百歲,他卻是穆清沅看著長大的,在外城府深穩手段準狠,和師姐相處卻依然像姐弟一般。
整個業火洞天,其實是穆清沅薑起師姐弟負責的。
穆清沅暫離,則薑起留守;薑起有事,則穆清沅留守。
如今大龍神珠進入即將煉成的尾聲,更是兩人同時都在。
穆清沅清冷淡然猶如出塵謫仙,但實際並非不理凡塵俗事,她內監蒼離外掌諸事,聰穎堅韌,一直都是穆應元之下的上清宗主事者之一。
……
再說遲風陸霜雪他們這邊。
兩人特地往東北方向去了一趟,那排汙渠嘩嘩奔流,褐黃色熱氣熏人的汙水。
清澈的冷泉繞煉製中大龍神珠的寶鼎底部而過,滋滋作響釋出藍色煙霧,泉水流出變成了沸騰的褐黃鐵鏽色,腥臊的味道被熱氣一熏,更加難聞。
陸霜雪遲風很快遁著味道找到了這個排汙口,捏著鼻子研究了一陣,最後在其中一側的荊棘叢旁留下了很小的一點不起眼痕跡,以示他們已經離去。
之後掉頭折返。
這幾天他們就沒閒過,大家智謀法寶儘出,親身上陣使勁渾身解數去了解去謀劃,重點放在蒼離魔君及其底下的魔修身上。
其中很值得一說的是,在強大的壓力之下,最終迫使自幻仙尊的幻獸術有了一個新的重大突破——他切割自己的神識,成功將這一小點神識寄於一隻火蠅子之上,他通過這一點神識,可以透過火蠅的複眼視物。
前麵說過,火蠅和火猴子一樣,是混沌業火的伴生物。
並不容易殺死儘滅,但這些火蠅子除了煩人一點,對煉虛期以上的高階弟子卻是沒什麼實質傷害的。
於是仙域也不像對付火猴子一樣深惡痛絕去想儘辦法根除。
這業火天坑左近成群結隊的火蠅嗡嗡嗡飛來飛去,倒算另外一景了。
自幻仙尊這幾天抓住一點靈光苦思冥想反複嘗試,成功之後,他們的視野豁然開朗,整個業火洞天的環境地形儘收眼底,並籍此推演出這個九宮八卦陣的不少基礎和未知變化。
他們終於從寸步難行的境地脫身出來了。
並很快有了新的突破。
蒼離魔君底下魔修心有不安者很多,並且他們非上清宗靈修,像煙道那邊在識海法軀內種下禁製等於將身家性命儘數交予他人之手的事,他們肯定是不答應的,而上清宗這邊自然也不會提及。
有遲風這個精通魔修功訣秘法的魔主在,他們很快在這些魔修中選定目標,並有了重大突破。
然,就在毀壞大龍神珠行動終於可實踐的計劃並立馬就要展開實施之際。
穆應元突然回來了。
……
穆應元回來得很突然。
彼時,穆清沅正巡至排汙口附近,她往前一些,不著痕跡睃視滾燙褐黃的渠水的兩側岩壁,發現了左邊矮荊旁留下的那一點痕跡。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她忽然感覺一股熟悉的龐大的神識威壓降臨在大門前。
——業火澗既隻是煙道,那這混沌業火地心就肯定還有一個正門,那正門正是在上清峰之內,界主渡厄仙尊的道宮之內,穆應元本人的眼皮子底下。
有弟子跑過來了,“穆師姐!宗主喚您過去。”
穆清沅急忙掉頭而去。
業火天坑的第九層有一個凸出平台,這裡可以清晰俯瞰到跳躍的業火以及內裡不斷滾動的古銅色大龍神珠,這裡也是仙域煉製大龍神珠的操作台,日夜有弟子在此監察業火及神珠的煉製情況,以便隨時掌握變化。
穆清沅匆匆趕到的時候,離得遠遠,便見那藏藍色的威嚴背影站在金屬欄杆前,正在眺望業火和神珠。
穆清沅有些忐忑,“爹?”
“您怎麼回來了?”
也沒聽說北域有進展啊?
穆應元回身,微微頷首,“蒼離最近如何?”
他神色淡淡,微轉了轉手上的儲物扳指,這個習慣性的小動作,沒錯,他是回來處理那蒼離的。
穆清沅一愣:“……他不忿,但未見其餘動作,假以時日,應會妥協安分的。”
她有些愕然,畢竟父親曾經說過,清氣上升濁氣下沉,元脈靈脈同出一源,靈修魔修本應同在,如此,方是一個完整的玄天界。
那為何,現在又……
穆應元卻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多管了。”
確實,元脈靈脈同源而生,靈魔二者各自潛修隕落,同生共在,正如那日升月落,方為圓滿。為了仙域,他從來都沒有消滅魔修一脈的打算。可是,蒼離隻是魔修之一而已,他不消滅魔修,卻不代表不會解決蒼離。
永絕後患,穆應元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蒼離活下來!
穆應元也沒告訴穆清沅怎麼解決蒼離,後者亦是大乘巔峰修為,隻吩咐了幾句其他,就讓她回去了。
……
“穆師姐。”
“穆師姐。”
沿途不斷打招呼的弟子們,穆清沅扯了扯唇角,如往常一樣微笑點頭。
等回到營地進了屋舍之後,她唇角的微笑才收斂了起來,她站在廳內,怔忪了片刻。
——穆應元是個很嚴肅的父親,在他跟前,穆清沅下意識繃緊。
回來之後,她才放鬆下來。
站了許久,她“啪”一聲用火折點燃了燈燭。
黑黢黢的屋裡亮起來,屋子很安靜,穆應元和她說過那句話之後,穆清沅就再也沒見過蒼離魔君,連他跟前那幾個總是守在門前忠心耿耿的心腹也不見了蹤影。
穆清沅站了一會兒,才撩簾進了內室。
內室同樣靜悄悄的。
她獨自坐在妝台前,盯了鏡內人片刻,才伸手解下發帶。
她倒也並不是愛蒼離,隻是這麼些年總是和這個人同居一室,突然消失之後,便感覺偌大的屋子空蕩蕩的。
前有遲旌,後有蒼離,這兩個她奉父命去接近去接受的男子,不管愛是不愛,這漫漫長的時間裡,還有一個兒子,他們到底在她的生命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喧鬨過後,孑然一身。
鏡中女子容顏如昔,卻少了當年的青稚,眉宇間添了幾分怔忪和疲憊。
穆清沅盯了鏡中的自己片刻,不知怎地,驀地想起她的母親。
她長得其實很像她娘。
隻是很可惜,她母親未能看著她長大成人。
穆清沅的母親叫寇姝,當年死在靈屏大陣之下,靈屏大陣全名連天接地絕靈大陣,它差不多耗儘了內域底蘊才艱難建成的,當年奔走多時,怎料絕靈大陣建成一刹的的反噬之力比想中還要厲害,當時離位巽位坎位的師叔伯皆一瞬到地,迫不得已之下,距離位巽位最近的穆清沅母親一人承接三位,瞬間被抽乾了真元和血肉。
而穆應元距離位巽位遠,一刹變化他夠不著,況且還有一個坎位,他一人承接兩位,最後以神魂祭陣,把自己和絕靈大陣煉在了一起,這才險險撐住險些崩潰失敗的絕靈大陣。
那次設陣,仙域犧牲的人很多,咬牙硬撐的除了一個最後關頭爆發的穆應元之外,儘數犧牲在大陣之下,以血肉澆灌這個艱難生成的大陣。
那時候,穆清沅年紀不大,她哭著撲上去,母親垂死之際,斷斷續續和她說:“……沅兒,這是,我替你外祖……還的賬,你,你不必……”如此。
輕輕撫摸她臉頰的那隻乾癟的手,頹然垂下。
穆應元的師尊姓寇,穆清沅母親除了是他的師妹以外,還是上一任寇盟主的親女兒。
寇盟主正是發動靈魔大戰的靈修首腦人物之一。
從小所見,太多太多的親人同門倒在挽救仙域的路上了,父親穆應元也反複教導她生仙域人,當以此為己任,這個信念根深蒂固,數百年來未曾動搖過。
母親隕落之時,她哭得聲嘶力竭頭暈眼花,聽到了,卻未曾上心。
穆清沅的母親,舐犢情深,垂死之際,強撐一口氣斷斷續續她的獨生小女兒說了這句話。
數百年之後的今日,在這個空蕩蕩的石窟屋內,不知怎麼地,穆清沅突然就想起來了。
並且無師自通明白了母親的未竟之言。
她現在也是一個母親。
她突然理解了母親血肉殆儘隻剩下一具皮包骨,都依然強撐著不死說了那句話才咽氣當時的心境。
數百年之後,她再度體會到那種窒息般的痛楚,並且痛感要更加深入尖銳。
一陣夾雜著淡淡焦味的熱風自妝台後的窗灌入,穆清沅一抹臉,早已淚流滿麵。
可就在這個時候,突兀“嗚——”尖銳一聲,九宮八卦大陣警鈴大作,響徹了整個業火洞天。
穆清沅心跳驀漏了一拍,她霍地站了起來!
……
時間回溯到半日前。
“怎麼辦?穆應元回來了!”
所有人的心都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