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霽口上說好。
他心裡卻肅冷萬分,壓根不信裴象先的話。
強兵麵前無謀算。打仗打慣了的人,不相信任何人口頭上的甜言蜜語。漠狄人打輸了就給涼州保證,結果次年隻要緩過來就賴皮。原霽信奉的是拳頭,武力,智慧。
他意氣風發,偶爾魯莽,但他不蠢。
裴象先當晚沒有睡好覺,除了憂心師妹有沒有追到蔣墨、救出關幼萱,他又被外麵的動靜吵醒。這一次,是原霽直接踹門而入,提著一個瑟瑟發抖的侍女進來。
裴象先無奈地看著他――真是屬狼的。
折騰一整天,都不用睡覺麼?
原霽:“師兄,我再問一句,萱萱在哪裡?”
裴象先披衣而坐,看眼原霽提著的侍女。顯然侍女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了原霽,裴象先一時沉默。原霽冷笑一聲,鬆開手中人,掉頭就走。裴象先喝道:“原霽,你不顧忌萱萱的名聲麼!”
原霽腳步一頓。
裴象先聲音也冷下:“這是你們原家兒郎們之間的齟齬,惹出的禍事。你要是敢怪在萱萱身上,我當即帶萱萱南下!”
原霽回頭:“然後與我和離麼?還不到兩年,你們就算計著和離,將她從我身邊帶走?”
裴象先一怔。
原霽緩緩地回頭,看向他。
原霽眼睛漆黑如深海,一點兒光看不到,幽幽若若,冰涼萬分。他的回首,如戰場上的殺人刹那時刻,睥睨萬分,冷傲決絕萬分,殺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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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之外,關幼萱醒來,伏在桌案上,她頸窩僵得都有點痛。她眨了一下眼,忽地反應過來如今是什麼情形。關幼萱當即跳起來,拉開門就要往外走。
蔣墨正好進屋,將她堵了回去。
關幼萱氣得抱怨:“五哥,你放我走!”
蔣墨好整以暇地關上門,笑著坐下。他懶洋洋地手撐下頜,一雙桃花眼漣漣生情,端詳著她:“如何能讓你走呢?你不是和原霽吵架麼,他那麼欺負你,你跟五哥回長安,散散心,不好麼?”
關幼萱道:“我不要!”
她氣得坐回榻上,怨懟地盯著蔣墨。她嘗試與蔣墨溝通:“我與夫君之間的事,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我是跟他生氣,可是我沒有要離開他……”
蔣墨道:“為何這樣都不離開他?他背著你玩女人,你便卑賤至此,連這個都要忍受?”
關幼萱臉色微白,她道:“我沒有要忍受!但是我並沒有弄清楚真相,也許有誤會呢。我還是想聽他解釋……”
蔣墨靜靜看著她。
他忽而笑,低聲:“你們這樣的女郎,都是這般心善,對男子抱有期待,覺得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會有難言之隱。可是錯了就是錯了,為什麼還要去問一遍,弄清楚真相,對你們有什麼用?反被他們這樣的人利用――利用你們的愛,傷害你們。
“萱萱,五哥心裡疼你。我是和原霽不睦,想氣他。但是你告訴我他背著你養女人,我忽然轉了主意,我想帶你離開他。萱萱,欺騙你的男人,是不值得你回頭的。
“你要知道,原霽和原淮野,他們是父子。原霽,是原淮野這麼多年來、唯一、最……”
蔣墨喃聲:“原霽是原淮野真正想要的兒子。父子都是一樣的。”
他想到了原霽生辰的一千二百一十六隻孔明燈,那是他永遠得不到的;他想到了幼時,原淮野走到哪裡,都將原霽帶到哪裡,對自己,卻隻是點頭一下,熟視無睹。
他明明是長公主的兒子,是公子墨。可是他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愛。
原淮野是混賬。可是憑什麼這樣的混賬,他心裡在意的人,不是母親和自己,而是死去的金玉瑰和金玉瑰的兒子?
關幼萱怔怔看著蔣墨。
她不認同蔣墨的話,她不覺得原霽真會那樣壞。何況她有師兄,有阿父,即便原霽真的那般壞,她也有底氣對抗原霽。她是自小被寵愛的小淑女,她生長在愛中,親人的愛養成了她的簡單,也造就了她的剔透,自信。
他若無情,她便休。
但在那之前,她和原霽並沒有結束。
關幼萱輕聲問蔣墨:“五哥為什麼這麼說?什麼叫‘我們這樣的女郎’?還有誰像我一樣?”
蔣墨盯著她。
他緩聲:“還有金玉瑰。原霽的生母。”
蔣墨:“我母親不喜歡這個女人,我也厭惡這個女人。但是我知道做錯事的人是原淮野。萱萱,你知道麼?你的夫君,原霽,他本是可以不出生的。是金玉瑰回頭了。”
他低聲苦笑,說起自己母親的情敵昔日的故事,他心情何其複雜。他道:“玉廷關一戰後,原淮野尚了我母親。金玉瑰受傷昏迷,醒後得知未婚夫婿移情彆戀。她心中不解,又傷心萬分――就如你一般!
“她拖著病體去長安,想問原淮野一個答案,或者結束他們的關係――就如你一般。”
蔣墨閉目,睫毛輕輕顫了顫。
他輕聲:“原淮野囚禁了她。
“她對自己的愛人抱有期待,隻想告彆。她的情人什麼都想要,見到她一麵,就不會再放她走。萱萱,我想帶你離開,我不想你回到原霽身邊……我怕他像原淮野對付金玉瑰一樣對付你,而五哥救不了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三更之夜,屋中燭火搖落,關幼萱低著頭思量。蔣墨走向關幼萱,誘惑地、溫柔地。他去牽小女郎的手,顛倒是非道:“萱萱,五哥是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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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的裴象先暫住的府邸屋舍中,寂靜無聲。
燈火蓽撥一聲,裴象先向後退了一步,後背生了冷汗――這是身體本能的、麵對強者壓製時產生的危機感帶來的。
裴象先啞聲:“你、你……”
原霽笑。
他啞聲:“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告訴你們,你們誰也不能將萱萱從我身邊帶走。除非萱萱親口告訴我,她要離開我――不然,誰也彆想搶走她!”
他仰頭,看著黑色天幕。
他想到了自己母親的病容,想到了玉廷山下落不儘的雪,想到了涼州冬日的天高地闊。
黑夜漫漫,夜儘天明。玉廷雪落,愛不複歸。
裴象先凝視著站在屋門口的少年,他每次見原霽,都能見到原霽身上鮮活的生氣……充滿野性,無拘無束。
是否這樣的昂然野性,正是小師妹向往的?
裴象先:“你常年打仗,又是原家未來的主人……萱萱被我們養得單純,她跟著你,真的會快樂麼?”
原霽回頭:“我希望她快樂,可是她不快樂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在她身邊,我會抱抱她,會帶她吃好吃的,給她買她喜歡的。你們如何寵愛她,我會做得比你們更好!我也許現在還不夠好,但我才十八歲……我和萱萱要走的路,比我們相遇前的人生要長久得多!隻要她願意留在我身邊,我就不放手。”
裴象先聽到原霽低聲:“除非生老病死,除非陰陽相隔……我都愛極她。”
原霽立在廊下,微仰頭看天,金明色的搖晃燈籠光落,照得少年剛勁秀美。
他繃住麵容,眼眸冷銳,一字一句:“而我,會努力,不讓那一天到來!我會拚儘全力,永不讓她放開我的手!”
原霽大步走入夜幕中,裴象先沒有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