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天色, 太陽稀薄地藏在雲翳後。原霽回原家一趟,給二哥和束翼各自捎了口信。他向馬廄去牽那匹皇帝贈給他的寶馬,身後傳來喚聲:“少青!”
原霽腳步一停, 回過頭, 見是在他家中養傷的李泗。
原霽看著昔日兄弟蒼白清秀的麵孔,單薄了許多的身形,他目光微微閃了一下。自玉廷關被破那一戰後, 李泗等當日防守玉廷關的將領下獄, 再之後內應殺死, 原霽已經一個月沒見李泗了。
他之前懷疑李泗是內應,即使在真正的內應自裁而死後, 他對李泗仍是半信半疑。原霽深惡自己對朋友的不夠信任, 關幼萱將李泗接來家中養傷,原霽竟沒有回家看過一趟。
聽來都覺心寒。
誰不說一聲小七郎情薄心冷。
連趙江河都對原霽頗有微詞,礙於兩人都是自己的朋友,趙江河又被金鈴兒拉著, 才沒有多說。
原霽看著李泗向自己走近, 點了下頭:“你來馬廄做什麼?你傷勢未好,應休養著。”
李泗道:“沒什麼傷,不過是牢獄之災罷了。我心情不好,想騎騎馬……少青,你大早上做什麼?”
原霽沒說話。
李泗後知後覺, 盯著他半晌,傷懷道:“少青,自上一次見麵, 你我便生了隔閡是麼?我可以解釋……隻是怕你不信。不過,我是不該問你要去做什麼……你如今已經是將軍了, 還代你二哥全權處理軍中要務,我確實不該多問。”
他勉強笑了笑,便拱手告彆。容貌清秀的少年郎君,眼中這般勉強笑意,看在他人眼中,總是幾多苦澀。
原霽睫毛顫了下。
李泗轉過身後,他的肩膀被身後的少年郎君握住。原霽的聲音在後慢慢說道:“你多慮了,我沒有防著你。我們依然是朋友,你不要怪我多心就好。我現在也不是要忙什麼軍中事務,我要南下去長安……找我夫人。”
李泗回頭,詫異看他。
李泗試探地問:“你一人麼?不若我帶些人跟著你一道南下?小七夫人這是出了什麼事嗎?有危險麼?”
原霽唇角扯動兩下。
危不危險不好說,刺激他才是蔣墨真正的目的。
原霽說:“我們邊走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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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驛舍,再往下一程,便可直入長安城了。蔣墨這南下一路,棄車禦馬,都是為了儘早趕回長安。
關幼萱悶悶不樂地坐在屋中,托著腮發呆。服侍她的侍女習慣了關幼萱的冷漠後,她立在木案前,為案頭上的茶壺新添水。
侍女按照公子墨的囑咐,柔聲細語地與小七夫人說些長安有趣的:“我們長安比涼州不知繁華多少,女郎也不用覺得不適應。你們的胡服,我們長安貴女們也喜歡穿的。我們喜歡玩蹴鞠、打馬球、投壺……啊!”
她輕叫一聲,身子一軟,連回頭都沒顧上,就倒了地。
關幼萱麵容漲紅地站在她身後,被她的倒地驚得後退一步。關幼萱看看自己纖細的手指,恍惚萬分,不敢相信按照金姨教的,自己真的能劈倒一個女郎。驚懼之下,也有三分亢奮。
關幼萱蹲下來,試探出侍女隻是暈了,沒被自己劈死,她放下了心。屋舍中沒了人,關幼萱當即和侍女換下了衣裳。她把侍女藏起來,倉促地穿上侍女的衣裳,拉開門要往外走。
不妨門外有人正要進來。
關幼萱與一端著糕點、梳著侍女發髻的“新”侍女麵麵相覷。
這位新來的侍女麵孔微黑,眼睛清亮淡然,端的一身書卷氣,細看之下實在不像侍女。
關幼萱瞪大眼,這位侍女也是反應極快。二人一言不發,在旁側有衛士向這方看來時,關幼萱伸手拉人,侍女順著她的力道,兩個女郎一道重新退進了屋中,關上了門。
關幼萱驚喜地撲過去抱住來人:“師姐!你回來大魏了!你怎麼這身打扮,出現在這裡?”
在關幼萱的記憶中,自小陪伴她最久的,是師兄裴象先,和師姐張望若。但是幼年時,裴象先是害羞不愛說話的,整日如小娘子一般躲在角落裡悶聲不吭,誰都不理;反是張望若從小就被她阿父當做男孩子養大,性格瀟灑得不行。
關幼萱幾乎很少看到張望若穿女裝的樣子!
而今竟然!
張望若笑著掐一把小師妹的臉,將她從自己懷中扯出去。張望若戲謔:“要不是為了你,我何必剛回大魏,就要忙碌一趟?”
關幼萱心生愧疚,她抱著師姐的手臂蹭了蹭,眼巴巴地望人一眼。張望若當即心軟,又忍不住捏了她的臉兩下。小師妹永遠一團孩子氣,原來嫁了人,仍是這般純然乾淨,可見新婚生活不錯。
張望若與關幼萱道:“我原本打算與你換衣,讓你先逃出去,我扮作你,拖延一段時間。師弟們在外麵扮作商人,等著接應你。”
關幼萱:“不行!那你怎麼辦?”
張望若挑一下眉,說:“我還不想走……蔣墨這般,難道不教訓一番麼?”
不等關幼萱說話,張望若按著她的肩:“無論如何,你逃出去再說,最好不要讓你夫君誤會。”
關幼萱想到原霽,氣道:“他誤會什麼?他左擁右抱,享齊人之福,他有什麼好在意的!我不在了,正好給他的美人讓位,我見他必然開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我遠遠的不在!”
張望若笑:“真是孩子氣。”
關幼萱漲紅了臉,意識到自己這般說,像是撒嬌一般。她反省自己對待他人的依賴之時,張望若已經推著她的肩,讓她先出去。然而二女走到門前,門上映著一個郎君挺拔的身影。
蔣墨在外溫聲:“萱萱,你睡了麼?”
張望若和關幼萱一對視。
關幼萱道:“睡了!”
蔣墨笑:“我不信,你聲音離我這般近,分明是想五哥進去陪你。那五哥便進去了。”
他推門便入,每日不檢查一遍關幼萱還在,他不能放心。這一次他腳步才邁入屋中,身後門就砰然關上。蔣墨覺得不對勁,同一時間,一左一右,兩個侍女裝扮的女郎,同時撲來,將手中匕首架在了他脖頸上。
張望若詫異地看一眼關幼萱,沒想到小師妹有這般膽量。
而蔣墨看一眼關幼萱後,眼神詭異地,望向左邊那個……“不男不女”的人。他臉色微變,又透著一絲微妙:“張望若……”
張望若頷首,聲音低啞帶笑:“閣下在塞外時,尚且叫了我許多聲‘先生’,如今倒不叫了?閣下,害得我好苦啊。”
關幼萱聲音甜軟,卻威脅道:“五哥,放我和師姐走!不然我們就、就……殺了你!”
蔣墨神色更怪,帶著一分恍惚:“師姐?你……你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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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鐘山腳下,梁王辦了一場馬球賽,與四方諸國的使臣在此遊戲。許多皇親國戚與貴族人士都被梁王邀來應景,包括尚且還在讀書的七八歲的小太子,長樂長公主夫妻,朝中重臣與其家眷。
涼州風雪交加,戰事更迭。長安醉生夢死,舞樂歌詩。
一整日的遊戲後,長樂長公主心生疲憊,夜裡的晚宴,她便推拒了去。臥在帳中的美人榻上,隔著屏風,聽著樂師們吹彈的新樂聲,那樂聲熏熏,讓人昏昏欲睡。
長公主厭而生怒:“儘日吹些靡靡之音,才讓駙馬連回來都不回來!”
外頭的樂師誠惶誠恐,連忙跪下求饒,說自己新作了一曲,金戈鐵馬之樂,隻是怕公主不喜。長樂長公主正要冷笑,說自己有何聽不得的,但是那樂師抬頭,目光切切地望來一眼,長公主心中驀地一頓。
青年麵白眼細,唇紅齒白,上等之色。
長樂長公主低聲:“你且來……”
旁邊侍女勸她:“殿下,駙馬如今也在參加馬球賽事。縱是您與駙馬不睦,但如此場合,亦不好與駙馬鬨得太難堪,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長樂長公主自嘲:“看了笑話。我還有什麼笑話沒有被看的?原淮野……”
她咬牙切齒:“他與我分居多年的事,是能瞞得住長安那些長舌婦麼?公主府歌舞聲不絕的事,外麵的人都不知道麼?我……”
她想起這些,便覺得氣怒羞恥,在遇到原淮野前,她何曾想過自己一個公主,會落到如此下場。朝政與她什麼關係,涼州與她什麼關係……她隻是喜愛一個男人,卻……
長公主胸悶萬分,卻到底礙於情麵,並未繼續發作。公主懨懨揮手,讓屏風外的樂師繼續演奏。而她閉著目,懶懶地臥回榻上。榻香帳暖,可惜隻她一人。